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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乎先生(3)

时间:2012-11-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沈从文 点击:

  春天来了,发着大誓愿,要另外作一个人,这个人大致至少能如阿那托尔。

  — “若不再勇敢一点,愿天罚我这一世永不为女人垂青!”

  然而当赌咒时,却把眼泪湿了两颊,自己是很明白自己,真只合永不为女人垂青了。

  爱情上的勇敢近于气质,勇敢的贫乏则与天才的贫乏一样:在学问上努力有时用不着天才,在恋爱上则除了期望命运中的女人具特别勇敢外,在他的本身,祈祷是永远也不敢大声的了!

  二

  焕乎先生坐在窗前的时间,到近来似乎更长了。

  再不作什么,只呆坐。

  住在上海的弄堂房子,住得有经验的人,全明白有许多事是不象住北京地方公寓那么隔阂的。房子的构造特别,给了许多机会使左邻右舍发出一种不可免的关系。在早上,把窗子打开,或者上晒台,适如其会的情形,互相望得到,那是常有的。晚上则房中的灯更成了认识的媒介。即或是人人都知道把窗帘一类东西来盖掩自己房中的一切,不使给另一人知道,但那非故意的给别人的机会的事,仍有许多许多。何况是纵间隔一层薄帘,且即或是一层厚毡,假若是,——譬如说,一个女人的笑声,能不能用窗前的绒帘遮掩,就不再让邻居听到呢?——假若是,女子又并不缺少,且假若是这女子为年青的相貌也很好的女子,这影响,会不会使对楼或隔户一个男子为这边一举一动心跳?

  各把一堵墙,分开来各自生活,我们人类是原本不相通的。各人的哀乐,各人的得失,因为一堵墙,能使各人是各的生活。两夫妇于勃谿以后,在心上各筑起一堵高墙,则这夫妇虽成一块不可分的锡,也不能心与心相通。当然没有所谓关系的人,就更容易互相疏忽了。然而有一事,是能够不受任何高墙厚墙挡拦的,这便是恋爱的心情。从不拘那一方出发,只要这是真,墙这东西是挡不住的。

  虽然间隔着重洋,两颗心,还是一样热,还是一样俨然在一块的纠缠着,是爱情。要解释这事,谁能够?但谁都正是这样在他生活中总有这样一段事,把生活糟蹋到这人间俗事上面。

  凡是爱,一见倾心也有之。本来不觉得怎么好,但命运,把这一对青年人放在一块,——又不很近,仍然说是近,久而久之则两人间不拘谁一个就会油然的在心上生了一种恋爱的情绪,无意中为他一个人影响到生活上一切。还有人,是太需要女人了,在自己的心中把女性的麻烦人处全弃去,择取了女性的各样的好处,当女人成一尊神,又因为无从证明这具有神的本领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见了任何一个女人也觉得可以把心中所想象的女性清洁的灵魂寄托到这个陌生的女人身上去,爱会不很顾吝的浪费。这三种事各以其因缘粘附了每一个年青人的命运。他却在最后的话上中了毒,是那么,非常可怜的,无望无助怀想着一个女人的,机会有是第二种机会。无形中,在他窗户对面住亭子间的一个女人,就把他的心抓着了。

  女人的搬来还是很近的事,不到一礼拜,从住亭子间的生活上去看,则这女人当是生活也很苦的一个人,这种认识反而更给了他对这女人放不下的理由。他要一个女人,若说这女人是一个比自己还穷的人,则给他的勇气同方便都比一 个什么“小姐”之类所能给他的多些,所以三天左右他的心,就不是他自己的心,只要在那一边稍稍有点声音,这心就跑过去了。

  这女人,或者是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这也只是大概估想而已。但总是学美术的,或者是绘画,是音乐,从那模样可以明白。

  先是不知道对窗那屋子搬来了这样一个年青女子的。大约在搬来了第二天,一个清早上,他到晒台上去晒他的一条手巾,无意中见到了对面窗户里一个剪了发的女人的脸。这脸随即消失了,但一个净白的圆脸同一对眼睛,却在他面前晃着。

  ……不拘是怎样身分的人,有一个很好的头,以及似乎并不坏的身体,人又是那么年青,则可爱也一定了。想到这样的他,就不能不在晒台上呆着,在心中希冀那第二次的一面了。第二次,则所见到的是一只小小的白手,这手是为了想拉下那窗帘而伸到窗边的。

  似乎明白了另外有人注意到这窗中一切,那手是迟迟疑疑的伸到窗边,到后又忽然决心把窗帘一拉的。

  在窗帘拉下以后,立在晒台上的他,感到一种羞惭,一 种怅惘,最后是一种悲哀占据了心头,走回自己房中了。

  “这是一件罪孽!”想看,便把两只手撑托自己那颗头,搁到窗前桌子上。又不能抵抗这一种罪孽的诱惑,他把脸,随即就从自己窗口望到别的窗口去了。窗并不是正对着,所以纵能望到对面窗户,而那窗又无帘幕,他所能见到的也恐怕只是那一边的窗里一条狭狭地方吧。

  然而他就俨然透视过去,他看到那床,那椅子,那写字梳妆用的条桌,且看到这女人正坐在那床边,而所想的是适间拉窗帘的。

  他又苦恼了。假使女人真如他所幻想的情形,那女人当不会忘记望到他的脸是怎样寒伧的一个黄色尖尖的脸,是这样,自己的讨厌样子将把女人的轻蔑增加起来,他以后只有绝望了。

  又想到,或者是正在读自己的文章吧,因为他在晒台时还见到这房里一个椅子上有一份依稀象《现代文学》杂志,若果这杂志是近几期,则女人当不会不见到了。

  ……是呵,一个女人看杂志,决不会放过了小说来注意前面的政局评论!

  ……那么,知不知道这作小说《押寨夫人》的便是站在晒台上发痴望着的尖脸汉子?

  ……若是知道又怎么办?

  知道不知道,与看小说不看,总之他很难过。在文章上他以为或不致使一个女人感到他的寒伧处,但他在他自己的脸貌上的自信,等于零。他又从一些过去经验上找那因相貌不扬为人瞧不上眼的证据,这恋爱,他就似乎已经看得明明白白,是在女人第一面的印象上破坏了。

  悲哀着,如同为这还未曾恋的失恋预兆悲哀着。这样也是在另一时有过的事,不是第一次!

  若不知道住在对窗隔一丈远近的房子里是一个年青女人,则他坐在桌边的意义当另是一种意义。那时纵有一些恋爱的情绪,燃烧着心子,当是那离得很远很远的渺茫的薄薄无望的悲哀情绪。在自己幻想的恋爱上来失恋,还可用目下工作来抵抗这不落实的遐想。如今则明明在一个女人身旁,而又似乎明明遭女人拒绝,他把这失败原由全放在自己不大方的相貌上,一个样子不敢自信的人,在未经女人选中以前,就先馁了这希望,无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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