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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一身夜色(2)

时间:2023-07-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登建 点击:


    人们陆陆续续收工回村,看见他,这家的菜刀,那家的剪子,都要磨,按先后顺序放在地上,你尽管回家吃饭,吃完饭来拿,乡间习惯了这样。面对涌上来的买卖,磨刀人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鼓荡,可是天却近黄昏了,他的家在北乡,六七里路远。门口的王奶奶替他着急:“儿子娶不上媳妇,你也不能这么干呀!”他口中应着:“快完了,快完了!”手上却仍不紧不慢,一丝不苟。暮色一层层织密,把他裹成一个大包,他躲着黑暗,凳子挪到那泻出灯光的窗下。如果只剩一两把,他则干脆不予理会,就摸黑磨,他摸黑磨出的刀也不卷刃。所以人们都认他磨的刀,刀不快了人们就念叨:磨刀的刘二麻子咋还不来?……

    这天下午,小区大门一侧坐着一位老者,从他锈色的衣襟、他夹烟的锈色的手指,我就知道他是个磨刀人。像是去我们村转悠的那一个,又好像不是。我在城市定居已经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没遇到他们了,忍不住上前搭讪。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老者很快就把话题引到刀上,夸耀他与刀打了大半辈子交道,把刀吃透了,刀的性子和人有相似之处:好磨的刀使不住,不好磨的刀能使住;不好看的刀好使,好看的刀不好使。当年张铁匠打的刀黑乎郎神,可削铁如泥;如今大工厂生产的不锈钢刀,花拳绣腿。怪了,城里人就喜欢锃明瓦亮,专用这类刀。说话间,有顾客来,拎的正是一把不锈钢刀。磨刀人掂一掂,撇撇嘴:“看这刀,刀背刀口一样厚,哪有刃啊?”接下来,他捻灭烟头,运运劲儿,不再说话,全力来对付这把刀——有点如临大敌的样子——先是猛摇砂轮斜着打刀口,火花、铁末四溅;又用抢子抢,铁屑纷纷脱落。那吃铁的抢子真够厉害的,可这也需要力气,这道工序下来,额头就冒出了汗珠子,他抽下搭在凳牚子上的锈色的毛巾一抹,转入了“正题”:在磨石上磨。最后以发试刀,无声地削下一绺头发——这个环节千篇一律,好像这是磨刀人的徽记。

    “明天我再来。”磨刀人起身——没站稳,险些摔倒——扑打着身上的粉尘说。实在太晚了,城里人饭后“溜弯”都回来了,虽说路灯永远伴陪着,可不巧家里有件急事要办。不得不把还没磨的刀“寄存”在门卫室,长长地叹口气——心存不甘,他哪会儿丢过到了嘴边的食?可是第二天他没有来——昨晚城郊出了一场车祸,听说是一个磨刀人被汽车撞死了。

    多数人就像对待一个街头新闻,传过就算了,我却好几天老想这件事,想磨刀人的模样,那些到乡间爆米花、赊小鸡、打铁、锔缸的都挤到眼前,他们都沾着一身夜色——贪图多做一点儿活儿,多串一条街,天不黑不往家赶。我不寒而栗,近年开车我深有感触,晚间路上车流滚滚,一个行人简直像一只蚂蚁一样极易被忽略。有一次,纷乱刺眼的强光中,前面飘飘忽忽似有一物,车过后我吓得心怦怦直跳——那是很大一捆柴,柴捆下压着一个很“小”的人!而时时扯疼心肝的是,我哥哥就是一个早出晚归的串乡人——为了帮城里的儿子买套楼房,六十多岁的他天天顶风冒雨、走街串巷去卖暖瓶。甲壳虫一样的“小三轮”,装满货晃晃悠悠,一条干硬的深车辙就能将它“绊”倒。然而我那哥哥却逞能,好“钻”南山里没人去的村庄。可想在那疙疙瘩瘩的羊肠山道上,哥哥是怎样抖抖瑟瑟地前行。十有八九是满天星了才回到家,也不清楚哥哥那光线微弱的车灯是怎样穿透厚厚的黑夜的!

    很难想象,“驻扎”在大华超市门台角落里的这个磨刀人,是两年前在小区门口磨刀、回家路上死于车祸的那位老人的儿子——这种苦差事竟也子承父业,代代相传——俗语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实质是现实社会里,父贵子亦贵,父贱子难尊,都想改变命运,可穷苦人的命运好改变吗?无异于登天!

    和他父亲不同的是,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厚道人,他就那一句话:“总得活,别的不会,就会这手艺。”但他大大拓展了父辈的业务范围:磨石旁边摆着两把待磨的菜刀,一把掉了“眼圈儿”的剪子;补鞋机旁是一双待修的皮鞋,一摞胶垫;斗子车车把上挂一木牌,黄漆写着“修拉锁”三字;车架子上搁着一台电子配匙仪,盒子里有一串匙坯;工具箱里锤子、钳子、扳手、木锉、螺丝刀、“哥俩好”强力胶……应有尽有,这都证明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杂家”,你有什么问题,到他这里都会迎刃而解,或者说他样样通,不愁没活干。可是,他备下的那四五只马扎子却常常空着,倒是一个在家闷得慌的退休工人、他的棋友,见缝插针,来和他排兵布阵,“杀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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