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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兵的悄悄话(第23章)(2)

时间:2023-02-1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他对我喊,给我各种鼓舞,全不济事。我倒挺安详,抱定主意要死在这里。他推我,抓住我的肩膀猛摇。

  ……突然,我觉得他有些眼熟。他使我想起远在他之前的一个形象——一个标准军人,“他”隐没了许多时候,突然在这一刻出现了。团支书是谁?……周围一切都宁静了。我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真切的幻觉……

  团支书大吼一声,从沟上跨过去,站在对岸朝我张开双臂:“你看!不是没掉下去吧?跳呀!”

  一些碎石开始向我袭击。我跌跌爬爬地乱跑着,举动盲目而疯狂。

  “跳呀!快跳!”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快要听不见了。再过一会儿,我和他会永远被这条大沟隔为彼此。他还对我喊什么,我已全然听不见了。

  我对他喊:“你走吧……快离开!没必要!”我的喊声同样也不为他听见。

  接下去我们再也听不见对方的喊声,尽管俩人都喊得那样吃力……

  我猜不出他当时在喊什么。或许还在念叨他那些信?我对那些信态度一点也不暧昧,全烧了,一页也没看。

  我看着报纸上的英雄。他真的十分眼熟。我真的记起他是谁了。也许我看过那几封信,就会明白他是谁,肯定的。他在信里一定要把这谜底告诉我。可我将永远地陷进那个谜里了。

  那个被我多次抛弃的幻觉又出现了。我嘲笑过它,像嘲笑童年的玩具:那是个什么可笑的东西,我曾经紧搂住不放!而等我真正长大,反而会对可笑的东西认真,继而对自己蒙昧的年代尊重起来。

  我开始尊重那长长一段稚气的痴情。于是那个标准军人的形象复活了。我承认“他”不像曾经认为的那样出色。“他”一张农民式的脸上,带着土腥气的微笑,真实得令人感动。

  由于团支书王掖生的书面证词,徐北方已从小黑屋里出来了。团支书牺牲后,人们在他书桌上发现那张写了一半的证词:“……枪里没有子弹。”但他的问题还没最后搞清,还留了个窝窝囊囊的尾巴。孙煤领他来看我时,我的形象大概使他大受刺激,竟站在门口一步也不敢迈了。孙煤知趣地躲开了,把沉默的他留给我。那样的沉默我受不了,好像守着我的灵柩。他呆坐好大一会儿,才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他的作品登在很显目的位置。画的题目叫《泉),而画面没有一滴水:一片干旱无望的沙漠,一个女性***的阴影。女性已不存在了,但在她原先趴过的沙层上,准确地留着她的形体和情绪;沙漠一丝风也没有,被女性身体压过的沙层,呈现出明显的凹陷,凹陷处的沙是湿润的,像含着一点宝贵的水分。画是靠微妙的色彩层次,把湿与干、有机与无机、生命与非生命表现出来的。沙漠忠实地印下一个由于干渴而死去的女性形状。“她”痛苦过,而死得又无比安详。“她”哪里去了?她优美的形体难道溶解到沙里去了?那根红头绳还红得那样活生生的。作者激发每个人的想象力,来共同设想“她”神秘而荒诞的结局。

  我完全能想象,原作会怎样地震撼人心。

  徐北方临走时,匆匆吻一下我的脸——那块惟一裸露的肉质。然后一溜烟跑了,生怕我会爬起来缠住他。

  我知道,我已彻底失去了这个人。尽管我爱他爱得要死。现在,此刻,我爱他。尽管他说一切由我来作决定:是要他还是把他还给孙煤。但我知道,我是失去了他。我现在装作对他冷淡,是一种薄情,也是一种多情。

  我后悔极了。真是后悔极了啊。

  在许多来探望我的人中,最使我意外的是小半拉儿。他失踪了那么久,又神奇般冒出来。他一点也没长高,欢乐中却带了点成熟的忧郁。他说他当时考取了贵州一个专区的杂技团,那时他们正想招一名小丑。

  “想知道我的底细吧?”他问。

  我说当然。

  “主考人递给我一个小条子,上面写:请你大声说句话,再小声说句话。”

  他做了个鬼脸。

  “大声的,我喊:‘有废书旧报纸鸡毛鸭毛拿来卖!’小声的,我凑到他面前:‘粮票换鸡蛋,换不换?’……我就考上了。伟大不伟大?”

  我辛酸地想:他今后为博取众人一乐,就要把自己歪曲得一塌糊涂。他笑了,我却因此笑不出。他出走的目的,是为哥哥争得一个独生子女不下乡的权利,这样父母就能复婚。

  “不过我现在有点后悔……”小半拉儿说。“唉!算了,后悔也没用!”他对一切都大度,不然他会活不下去。他牺牲了自己,为哥哥捞了个城市户口,捞了一份挺不错的工作。他们合家团聚了,可他却要长久地远离家庭,孤单单地生活。我想他是为此后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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