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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味(尘梦)(5)

时间:2023-02-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跃文 点击:


  有回我亲眼目睹了任老的一件小事。菜市场里,任老买了菜之后,还要捡走菜摊上的烂菜叶。菜农不肯,也许是人家自己想留着喂猪。任老就同人家冲突起来。任老穿得像个叫花子,菜农哪里知道他的身份?任老就用一口难懂的北方土话叫骂起来: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身上有五处伤疤,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没有老子流血牺牲,你还想在这里卖菜?你得给地主当长工、做短工!菜农说,你怎么牺牲了?牺牲了还能在这里做鬼叫?围观群众哄然大笑。任老更加气愤了,说,我们共产党人是为你们服务的,你们还要笑话!

  伊渡:你说的任老的故事也许是个很极端的例子,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王跃文:我当初只是觉得任老有些不合时宜,人还是蛮可爱的。可是,恰恰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明了生活本身。荒诞无处不在,已经让我们习以为常。

  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敢到政府门口示威静坐的群众并不多。有回,几个群众因为一桩凶杀案没有得到公正处理,跑到政府门口喊冤。任老从政府大门口经过,吓唬群众说:你们有问题可以打报告反映,喊什么冤?要是被美蒋特务拍了照,就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了!喊冤群众看看他的穿着,听他讲话牛头不对马嘴,只当他是疯子,根本不理他。任老十分气愤,跑到县领导那里大摇其头:不得了啦,现在老百姓没有半点儿怕惧了!跑到政府门口闹事,吓都吓不走!

  回想我小时候见过的干部,任老讲的话大有来历。我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群众对干部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怕。村党支部书记算是最小的干部了,严格说来还不算国家干部,老百姓对他们也是害怕的。我们村当时的党支部书记正好是我们生产队的,成天黑着脸,从不正眼看人。村里群众遇上他,恭敬地叫声“书记”,他总是鼻子里哼一声。他的工作主要是开会,一般不参加劳动。偶尔,他扛着锄头,出现在地头,气氛就紧张起来。我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有回锄油菜地里的草,社员们边干活边说笑,地里热火朝天。快收工的时候,忽然有人轻声说道:书记来了。地里马上安静下来。书记横扛着锄头来了,慢条斯理地脱下棉衣,取下手表放在棉衣上面。全村只有他有块手表。太阳一寸寸靠近山头,社员们早就想收工了,可是没人敢吭声。生产队长是书记的侄子,也不敢说话。大家都自觉地同书记拉开距离,让他像个孤家寡人,独自在田角里锄草。书记威严地劳动了大约四十分,看看手表,穿上棉衣走了。生产队长这才喊道:散工了,散工了!

  上中学时,我们冬天必须经过一片密密的甘蔗地。有调皮的学生会偷甘蔗吃。有回,有个同学刚扳断一根甘蔗,忽然甘蔗地里闪出一个人。我们都吓坏了,原来是公社书记。那个偷甘蔗的同学魂飞天外,拔脚就跑。公社书记逮住我们几个无辜的学生,要我们供出那个同学的名字。我们谁也不肯说,就像电影里看到的宁死不屈的共产党人。偏有个同学顽皮,说:他叫向天问。意思是叫公社书记去问老天爷。公社书记火了:我就抓你这个向天问!这个同学很机灵,身子一晃,一溜烟跑了。公社书记追向天问去了,我们几个同学也得救了。我永远忘不了公社书记那张胖脸,脸上的肉是横着长的。

  我家现在的保姆舒姐,五十岁上下,乡下人。她家里很穷,男人比她大二十多岁,长年虐待她。照舒姐的说法,那男人手里抓着什么就拿什么打她,不管是扁担或是凳子。有回,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原先有过一次婚姻,因为不育,被男人休弃了。这时,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热心地照顾她,说想娶她。她家里穷,没有依靠,就答应了。可是过了几天,她发现这个男人很坏,就反悔了。那男人于是威胁说,她已经用掉他二十块钱了,一定要拉她到公社去讲理。舒姐就怕了,只好嫁给他。舒姐说她一听说公社干部就怕,平时看见穿黄衣服的人心头就怦怦跳。

  伊渡:读你的小说,我感觉到官场的人际关系,就是等级关系。官场里面等级分明,真有你描写的那么可怕吗?

  王跃文:说个真实故事吧。我刚参加工作时,有年春节单位优惠卖鱼,有条鲤鱼足有二十多斤。我家乡是山区,很少见有二十多斤的鱼。可是,同事们都患得患失,因为那是条母鱼,肚子胀鼓鼓的,满腹鱼籽,买了不合算。我见大家都不想要,就买下了。可是第二天,就传出些话来,说小王不懂味,居然把最大的鱼买下了,那条鱼应该是县长的。也就是说,依我当时的级别,只能等大家挑剩了,那些小鱼烂虾才是属于我的。这是我头回亲身体验什么叫官场等级。我曾把这个细节写进了短篇小说《天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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