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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居者(第35章)(2)

时间:2022-1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你和这人熟吗?我问道。

  熟。杰克布说。

  我心想,反正只需三分钟他就能把这条马路上任何人变成熟人。

  他也是柏林人。他把视线从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慢慢抽回。我是看着他被病魔、饥饿一点一点吃掉的。能相信吗?半年前他还在足球场上当过裁判。

  我问他们刚才谈了什么。

  他说中年男人问他听说“终极解决方案”事端的进展没有。杰克布笑了一下。这个笑我现在也懂了。它一般发生在他要讲一句残忍的话之前。他说:他还担心那个?好像他活得到那一天似的。

  我们走进一家糕点铺。

  听着,May,杰克布说,今天是我们的订婚日。

  我打断他,说假如那枚戒指是为了昨天夜里那桩事的补偿,大可不必。

  他又来了,装得情场老杀手那样一笑,说有补偿比没有补偿好,不是吗?

  我瞪着他说:我不要补偿!

  他才不生气,说:那我要补偿。我的肩膀险些就让那些牙咬穿。

  又是那副可亲而讨厌的自家表兄模样。他把你逗急,为的是捞到把你哄好的机会。

  我说:你把我当什么人?福州路上“咸肉庄”女人?让个小毛孩来打发我走!

  他说:我跟他说,你去叫我太太起床,把她送到渡口去。他笑嘻嘻的,把杰克布惹生气不大容易。

  接下来的对话我记不清了。大致是那样的,我们表面在拌嘴,实际上呢,在掩盖我和他对一个事实的认清,就是我们的关系已经过渡到另一种性质的事实。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谁会把太太丢在那个臭烘烘的圈里?

  他说:你们中国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住在圈里,你只好跟着住。

  “咸肉庄”站马路的都不会跟你去那里,卖肉的也会挑个好点的地方!

  别这么说她们。

  你跟她们来往过?

  不是在上海。

  在哪里?

  他耸耸肩。

  你真让我恶心!

  男孩子很多都是从妓女那儿变成男人的。

  你脏得像猪!

  那是人对猪的误解。其实猪更喜欢在雪白的天鹅绒里打滚。

  我恶毒地瞪着他,嘴唇绷紧,一松口就会朝他伤疤累累的脸啐过去。

  请不要剥夺一只猪对一只天鹅爱的权利。

  我绷紧的嘴唇喷出的是一个哈哈大笑,连我自己都意外,我的火气怎么就被泄了出去。

  走出糕点铺我们步行去剧场。我用不着认路和辨别方向,杰克布走在这一带驾轻就熟,就像走在他少年时期的柏林社区。

  爱尔考克区有一座犹太难民的收容所,今天的话剧演出就在那里举行。一间巨大的寝室容纳了几百张床,因此就有几百人相互做室友。现在上下铺排整齐后,变成了剧场的座位。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犹太人的大集会。一个青年男演员走上台,站在幕前,领诵经文。我转过脸,悄悄注视杰克布,他微微抬起下颏,双眼紧闭,不是在听经文,而是在嗅经文。

  诵经结束后,他对我耳语,说他是个不虔诚的犹太教徒,在德国和美国很少去犹太会堂。在上海却不一样,他第一次感到跟犹太种族产生了强烈的同胞认同感,也许他感到寄居客必须紧相依偎。寄居者们要靠人多势众壮胆,所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需要自己的集体。

  不止杰克布一人到这里来壮胆,大多数人都从别人均等的恐惧中找到了安全感。均等的不幸,加在一起,也是温馨。这样的集会上,大家热切交流着各种消息:有一个中国人的秘密组织,正在犹太难民中征集志愿者,逃亡到内地。尽管路途上凶吉未卜,生活环境和文化环境跟上海相比,更难以适应,还是有千余人悄悄报了名,因为这是唯一能逃出“终极解决”的途径。

  一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那天晚上的话剧演出。台词是德文的,旁边竖起的白布帘上打出英文字迹,所以我完全能看懂剧情。彼得母亲的朋友(那对开餐馆的夫妇)扮演剧中的男女主角,让你想到纳粹有多活该,让奥地利戏剧损失了这两颗明星。

  杰克布把我的手握在他手中,每到一个精彩片段,我们的手就热切交流一番。我们的座位是一张上下铺的上铺,和我们同坐的一对男女四十来岁,一面看戏一面从一只扁酒瓶里呷威士忌。“终极解决”说时迟那时快就要来了,但该喝威士忌还要喝,该看戏还得看。奥地利的话剧明星毫不因为莫测诡异的命运而省一点嗓门,减一点动作。这是一个习惯在末日前照常过活的民族。死亡和灾难留下一个个缝隙,他们在其中独善其身,学十八般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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