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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十七章)

时间:2022-11-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新生活(全文在线阅读)  >   第十七章

    上午舞台布景师傅夏里在瓦尼什达酒家的啤酒桌上接受我丈夫为舞台布景工。下午我丈夫便随剧院去罗乌演出。我徒劳地劝他什么也别干,别去上班,宁可专心致志于写作,我来养活他,这都白说。大概我丈夫还没有成熟到甘于孤身一人,有勇气每天自己面对自己,自己跟自己说话,每天不去上班而写稿子,也就是一个人呆着写自己的这程度。我知道,我丈夫非常害怕镜子,害怕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他喜欢照照自己,可是从来照不久,只是大略一晃而过,因为自己被自己吓着了。他最害怕的是,我们在电影院里,或去某处串门,当他朝镜子里一瞅,总是吓一大跳,好久都不说话,要相当大一会儿才从他在镜子里看到的情景中清醒过来。他对他自己的想像比实际上要漂亮得多。当他梳理他已经稀稀落落的头发时,他简直吓得发愣;当他从梳子或刷子上取下他梳理时掉下来的头发时,他苦笑着谈到自己,说他在读大学的时候,有过一头浓密的头发,说要倒上发油才能梳得通,说他的头发很不听话,栗色的,总有几束波浪式鬈发耷拉在额头上,在阳光下发出白马鬃似的光芒。当我丈夫看着他那两条腿时他也要吓一跳,每个人都可能会注意到他有一双罗圈腿,这双罗圈腿对他这个男子汉来说其实很合适,可是他却吓一跳,有时在走路的时候还使劲让两个膝盖并拢一些,但这一来他的步子就不是他的了。每当他决心弄直他的腿时,他走起路来就总像个瘸子。夏天每当他晒黑了,他便喜欢不穿衬衫,光着膀子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美滋滋地为他那身肌肉而感到骄傲。

    不错,他的确有一副漂亮的二头肌。他很爱摸摸它们,也爱让别人摸摸。至于游泳,只要看到哪儿有水,赶上好天气,他便立即钻进水里,穿条内衬裤也不在乎,但泳必须游,主要是齐腰站在水里,像小孩一样两手捧着水往头上浇,任它往下流,然后再浇、再浇……他在院子里总放着满满一罐水,只有在情绪特别不好的时候他才不这样做,可是除此之外,譬如刮脸时,他总是跑到外面去,总是从罐子里、有时从脸盆里久久地将水浇到头上、脸上、脖子上,用水洗手指头,然后回家来,趴在栏杆上一直到完全干了为止。他写作的时候,每隔半小时就跑到院子里去洗脸。要是出太阳,他便爬到板棚屋顶上去,那儿放了把锯短了腿的椅子,椅子上放着打字机,随身带上一桶水,仍旧是每隔一会儿便双手浸在水里洗得哗啦响,将水甩到脸上。当我们一道出去散步,比方说只要走到河堤上,那我预先就知道,他在琢磨着下水,然后便慢慢地沿着一级级台阶走到河边,弯下身子,久久地将水洗到脸上;遇上我们沿着走过的所有鱼池、水渠和小溪,他都得去打湿他的脸、洗一洗手,仿佛总要让他的脸尝尝这水的味道才舒服。每当我们到布拉格附近去郊游,天气稍微好一点儿,他总要抽点时间出来脱了鞋子,将两只脚伸出水里,伸到浅水里,两眼望着他自己那双脚,总仿佛初次见到。

    然后洗脚,一直洗到膝盖那儿,将腿伸得直直的,等着它晾干。我丈夫还对什么感到得意来着?对他的小腿肚子和大腿!他喜欢抚摸它们,要是晒黑了,他就特别喜欢将一条腿伸到前面坐着,从底下抱着大腿。他得意的是,尽管他有双罗圈腿,但肌肉发达;虽然不能算特别漂亮,但也算得上漂亮。他是这么说的,不是开玩笑,而真是这么想的。我说声“喏,哟——”耸了耸肩膀,意思是说,面对这么一双漂亮的脚毫无办法。除此之外他在任何地方都一照镜子便吓一跳。从来不想往镜子里瞅一眼,但是到头来又似乎觉得他的脸有所好转,并不是像他最近一次照镜子时被吓一跳的那么坏,于是他便胆怯地、慢慢地,开头只是轻描淡写地,然后又是认真盯着地看上自己一眼,可每次总是自己吓自己一跳。他是怎么想自己的呢?既然到头来反正他的样子总不会越来越更好,只是越来越更糟,头发越掉越少,皱纹爬上额头和围在嘴巴周围,且越来越深,每过一年也总是越来越多,那他对自己的脸能有怎样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呢?他对他写作的感觉,到头来大概也跟他照镜子一样。他的写作如同一种短暂的爱情,好像只是在通道里的一次短暂的约会。

    他写作起来,仿佛鬼使神差、急急忙忙以便尽快写完。他喜欢在屋顶上晒着太阳写作,因为光线强得炫目,他从来看不见打字机上的字样,只是一个劲儿地按着打字键盘,像盲人钢琴家弹琴似的,用十个指头敲打着打字机,在很短的间隙中掰开绊住了的键杆,就这么一直打着、打着。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畏惧这写作,他不相信自己,怀疑自己所写的,正像他害怕照镜子一样。同样,当他写完了,认为已经写够了,当他拿着打好的几页纸从院子里回来,他从来都不再看它们一眼,被他自己写出的这几页纸吓着了,就像他照镜子一样。我如今呆在这里,早就知道,如果我提议由我来养活他,每天给他一百克朗,因为我们的小费多得我自己还能留下一百克朗给自己和做家用。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不会拒绝,但他又必须拒绝,因为他必须向自己证实他对别人所说的。他喜欢给别人出主意:该如何写作,该如何画画,该如何不要去管那生活,因为每一门艺术都是婊子,她根本不问艺术家为什么不能写或画,可是艺术却无情地问你干出了些什么画了些什么,至于你是不是有家、是不是有画室,一概不管,说是没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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