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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十一章)(4)

时间:2022-10-2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这个法菲克常穿一身海魂服,戴一顶漂亮的海军帽,上面还拖着两根深蓝色飘带。这个法菲克长得像卓别林滑稽剧里的一个美国小孩,这么一个谁跟他亲近他就送给谁东西的男孩,而且哭唔唔地达到人家鼻子跟前。法菲克同他爸爸妈妈住在广场一栋房子的二层楼上,他会组装大型的玩具机器,会点燃和发动蒸汽机,他爸爸是奥地利的一名少校军官,已经退休了,秃顶,会煮果子,他们家有好几百瓶煮果子。在学校的时候法菲克常称老大,他的力气大得不仅能打赢我们所有人,还能无缘无故将钢笔扎在桌面上,嘴里“哟、哟、哟……”地叫着,同时用手指着一个什么地方,不是教室的墙壁,而是一个什么更远的地方。他爸爸从他四岁起就开始教他弹钢琴。我也去学过钢琴,可我只在巴耶尔的低级班胡乱弹过一阵。而法菲克,我去他们家时,他穿着一身白海魂衫坐在钢琴前弹了韦伯(o的波尔卡,我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得脸都红了,我当时个子也很小。法菲克来到啤酒厂之后,样样都比我强,我因这个法菲克而感到不自信了,只有跟我那些有点低能的读完五年级的同学在一起我才能恢复镇静。后来法菲克随他父母搬到布拉格去了,只在假期才到啤酒厂来看望他舅舅。我已经上中学四年级了。我不仅在中学一年级留过级,在四年级也留过级。而法菲克学习成绩优秀。他坐到我们家的钢琴前弹奏了肖邦的小夜曲,随后又弹了他最熟悉的那支韦伯的波尔卡。屋里鸦雀无声,我妈妈责备地看了我一眼。法菲克还有一副好体格,跟古希腊、罗马的雕塑一样。因为法菲克和什多尔康是共和国的少年游泳冠军。有时他们两人一块儿来,我们像小男孩那样大声喊叫着。可是法菲克和什多尔康锻炼时能用自由式逆水从铁桥一直游到石桥那里,一趟甚至两趟。他们的游泳裤相当小,两人都戴顶红游泳帽,都全身晒得很黑,跟古铜似的。我游泳则跟扎拉比那些穿运动裤的男孩们差不多。所有扎拉比的男孩一看到法菲克和什多尔康便都垂下眼睑,仿佛这两位共和国游泳冠军都是什么小姐似的。他们就这样训练一整个下午。有时我妈妈请他们上我家来,给他们拿来一个大圆面包和一罐油。法菲克和什多尔康坐在那里一块接一块地慢条斯理地切着面包、抹着油……

    喝下差不多整箱我们那有名的12度宁城啤酒。他们喝着、吃着、打着饱嗝,连那饱嗝也打得好听。我吓蒙了,我连一小块面包都没动过,直愣在那儿。法菲克然后坐到钢琴前,弹了一曲《蓝色狂想曲》,又给妈妈弹了一支李斯特的《爱之梦》。还有另一个顶尖人物哈利·叶林涅克也常到扎拉比来,不过他什么也不会。十七岁了,身体跟法菲克、什多尔康他们一样棒,他也会游泳,不过没创什么纪录,只是这么游游而已。实际上他的身体比那两位冠军还要标致。他每逢假期便住在胡利克家。那家有座花园,在啤酒厂后面的山谷里。这个哈利可会晒太阳哩,全身都晒成了古铜色。我爱到胡利克家去,因为胡利克老太太很像我的外婆,她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还推着车到广场的集市上去卖。紧挨着他们的园子住着一家叫维斯的。那位维斯常常喝得醉醺醺的躺在壕沟里,他们跟胡利克家大概合不来,因此在他们的两个窗子前筑了那么一道栅栏。我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不肯观看种满蔬菜和花卉的园子而要来看这么一道栅栏墙。仿佛给两个窗子钉上炉墙板。每逢假期,胡利克家的花园就成了哈利·叶林涅克的王国。在哈利面前我总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因为每当他傍晚进城去,城里所有的女孩都不敢抬起眼睛来,她们只要看一眼正像一位国王一样迈步在街上的哈利,便都会神魂颠倒。胎利总是晒得跟一头漂亮的瑞士公牛一样,再加上他那一头打了发蜡的浅色鬈发,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隆隆的,脸上还总带点儿羞色……

    后来我上大学了,爱上了伊辛卡·格奥吉娜,星期天我和她常常一块儿去划船。有一次我们正划着船,我划着桨,格奥吉娜打着阳伞坐在后面的位子上。当我们划近桥下肘,穿着一身龙骑兵制服的哈利从那边走过来……我忘了说蛤利已经入伍了。遇上哈利,这是我碰到的最倒楣的事儿。比如说他去胡利克家、到我们镇上来,穿着靴子和红色骑兵裤、钉着黄边的绿色短外套、走在散步广场上时,不光是我,而是所有大学生所有年轻人都嫉妒得不愿跟他说话……格奥吉娜一抬眼,桥上栏杆旁正趴着哈利。他抬起手来像美国电影里一样对着格奥吉娜喊了一声:‘哈哕!’我那格奥吉娜也举起她的手指,动了几下,愉快而带着几分敬意地喊着:‘哈哕!哈利!’我使劲一划,小船已钻到桥洞下……我已经站起来,我脸红了,不说话了,我在发抖,我已经病了。因为格奥吉娜已经闭上眼睛,陶醉在龙骑兵哈利的美好问候之中。这位龙骑兵刚才正趴在桥栏杆上,晒得油黑油黑的,他的浅色鬈发托着他那船形军帽……那一回,我不知道为什么,跑到理发店去剃了个光头,我感到极其不幸,因为在我的格奥吉娜眼里,最棒的老大、天字第一号的人是哈利·叶林涅克而不是我。后来便到了保护国时期,哈利和法菲克都从宁城销声匿迹了。有时我多么希望他们再来宁城度假啊,因为后来我也穿上了一套帅气的铁路火车站调度员制服,我还有件漂亮的外衣,有夏天穿的闪光衣料短上装,上面钉着金色纽扣和用金线绣的带翼轮子。我曾多么想让他们看见我呀!可是他们再也没来过宁城。后来我得知:哈利·叶林涅克学成并练成了飞行员,秘密去到英国,一年之后在运河上空被击毙。而法菲克·夏勒尔在战争结束的前夕到利本尼来找他的女朋友,他军队里的朋友们碰到他说:‘喂,法菲克,你曾经作为一名射击手跟我们在军队里呆过,我们要去保卫特洛伊大桥……’结果法菲克没去与女朋友约会,而和小伙子们走了。德国人从布洛夫卡用机枪扫射特浴伊大桥附近的游击队员时,打断了法菲克的背脊骨,害得他一年走不了路,后来被送到加拿大,那里的军医院把他的神经攒上了,两个月之后法菲克已能在医院的游泳池里游泳。后来社加拿大学成了工程师,结了婚,买了一架普莱埃尔牌钢琴。有一次他在宁城露了面,他腿瘸了,是跟他太太一起来的。我们对他谈起他的父亲怎么煮果子,谈到组装机器、发动蒸汽机的事儿,还谈起他和什多尔康如何逆水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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