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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八章)(3)

时间:2022-10-2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第二天我留在家里。我丈夫却爱出去逛,他乐意独自走进冬天的童话,一个人到糖厂去解解馋,到什宾德莱尔磨坊去转一转。我却躺在家里,两眼望着天花板,老是看到那个因为打了败仗先是杀死妻子然后杀死自己的高卢人,而且我还看到那位雕塑家如何满怀同情和勇气想到要将这一组悲伤的群像放进这块本该只是歌颂胜利者的浮雕里去。我仰面躺着,望着天花板,得出这么一个结论:实际上那时候的民族虽然可能更残暴些,但同时也更高尚一些,他们竟能对他们的手下败将寄予如此多的同情。我这么仰面躺着,从天花板上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尽管我根本没参加战争,可我也属于被打败了的德国人中的一员,我曾经在劳教营中呆过,可是谁也不同情我,尽管我不得不在地里干活,吃茶点时我又不得不同德国人坐在一起。

    离我们这些担惊受怕的人不远的地方坐着些女工。有一天我饿得要命,女工们吃着抹了黄油的面包,她们中间的一个看到我的眼睛时,便伸出那只拿着黄油面包的手,可是当我站起来,将手伸过去接那块抹了黄油的面包时,那女工却把子缩了回去继续吃。我当时很难堪地站在那里,德国女人们皱着眉头看我,女工们打着哈哈嘲笑我,没有一个人同情我。就像我丈夫说的,一报还一报,我这无辜者只得承受。但是那次有关黄油面包的情景直到今天还留在我的心里。后来我丈夫回来了,一股子啤酒味儿,他坐在床沿对我说:“小姑娘,那场老年滑雪比赛昨晚有个令人难受的结局:所有参赛者和他们的亲友们同时庆祝胜利与失败,一个劲儿地喝酒。快到半夜时分那些得胜者都去洗桑拿浴了。而那比赛的第一名,在大家都已离去之时还留在那里。早上人们没法在旅馆里找到他,于是跑到桑拿浴澡堂去看,发现他一半已被烫伤,晕倒在一块滚烫的离温石英板上。将他抬起来时,从他身上掉下来一块肉……小姑娘,活在这世界上并不那么简单啊……”大家都以为我丈夫是个有福气的人,说我能得到这么一个丈夫,哪个女人都得眼红我,以为跟我丈夫过日子准是非常愉快和幸福的事。

    可实际上完全是另一码事。我丈夫是一个很不安宁的人,总在游移,想呆在别的地方。他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快手快脚的,为的只是尽快了结,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又不满意,一心想着回到原来的地方来。我丈夫一直处在一种像在赶火车或赶着去看什么演出的状况中。穿衣服的时候也一样,我丈夫早就穿好了衣服,其实他从没穿好过衣服,连他妈妈也说,我丈夫穿衣服的时候总是缺少那的,总是边走边穿,经常得小心,免得磕着碰着或扎着眼睛,还得小心别把大衣连衣架一起穿到身上。他甚至连吃饭也着,老是看着窗外,老是不看他正在干着的事情而看着别处。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他为了不用看我,便望着别处。当他偶然看我一眼,当我们俩的目光相遇时,我便看到他会因此而很别扭,一心希望我赶快离开或者让他呆在一个我不在的别处。

    尽管他有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闲工夫,因为我总是整天不在家,而他下班回来有足够的时间,几乎一直到半夜,可以写点他需要的东西,可他还是那老毛病,赶上我在上班,他便又在利本尼逛,一会儿回家,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在院子里转悠,心里生闷气,觉得不会利用只属于他自己的时间。总而言之我丈夫压根儿什么也不会,干任何事只会开个头而不能善终。他喜欢培植花草,也喜欢种莱,可是我经常去宁城,看到他的菜地里长满了杂草,实际上他的种植活动只是除草而已。然而每当我们坐火车,他便在车厢里大谈特谈他如何种花种莱,听得大家都惊讶不已,有的娘儿们还拿他给她们的丈夫做榜样,说我丈夫多么会种出漂亮的圆白菜、生菜,多么多么会栽矮苹果树和莱茵克洛德李子树。

    这只是因为我丈夫虽然什么都种,但他最乐意读那本《桥头空地种植手册》,所以总是能把荒芜得长满的杂草除掉,仅此而已。连我们俩的房事也是这个样子,我总是请他在***时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事儿上,只想着***不去想别的,别去想明天的事儿。可我丈夫很不耐烦呆在床上,完事之后从来也听不到他发出点什么声音来,他从来不说点关于这事儿好听的话,或者讲述点什么,就这么干躺着,两眼望着天花板、望着由炉灶上裂缝的滑石反射到天花板上的活动亮斑。在要干这档子事儿之前,他倒是很来劲,野得像头公牛,那是一点情面也不讲的,扯开我的睡衣,就得马上干、立即就干,仿佛他有多么多么爱我,我必须现在就成为他的,恰恰在此刻而不能拖到任何别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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