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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六章)

时间:2022-10-2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新生活(全文在线阅读)  >   第六章

    我丈夫喜欢孩子,我们只要一出门,我就觉得我丈夫很招惹那些孩子。孩子们老远就瞧着他,他也对着他们微笑。有一次弄得我都觉得很丢人,因为我丈夫无缘无故给一个孩子扇了个漂亮的小耳光,无缘无故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当我们沿着罗基特卡河漫步时,他常问孩子们:“喂,想不想要一个小耳光?”如果那小孩表示同意,他就轻轻地给他一个温柔的小耳光,这样一种友善的耳光。每个挨这耳光的孩子都闭上眼睛,甜滋滋地微笑着。因为我丈夫喜欢孩子,他之所以温柔地打着他们,是因为他爱所有的孩子,习惯于他们,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我们每星期一次地迎接午后的阳光出去散步。实际上我这位丈夫也是一个这样的孩子,他总是离我跑开去,我像位体面的女士在小道上迈着步子,我丈夫却总要跑到罗基特卡河边的太阳底下,我像其他人一样,选在阴凉的栗子树下、菩提和白杨树干影子底下走,我丈夫却蹲到河边去哗啦啦地用河水洗脸,不一会儿又跑回到我这儿来。他通常习惯走到我前面去,跟孩子们打招呼,给他们来个小耳光。有些孩子突然跟我丈夫一道跑开了,跑到什罗斯堡下面的草坪上别的孩子们中间去了。

    这里有很多挺漂亮的小路,他们往上走,忽而消失不见,忽而弄得满身抄子出现在树林与灌木丛以及花圃之间。草坪上有个大抄坑,零乱散着几把长椅子,上面坐着妈妈们、奶奶们和负责照看这上百孩子的人。他们或用手牵着孩子,或推着儿童车将孩.子们送到这里。我丈夫最喜欢儿童车上的这些孩子了,趁妈妈们不注意的时候,他便对孩子们做鬼脸,孩子们都要被我丈夫吓出急惊风来。他们或从儿童车里对我丈夫探出身子来,一不小心就掉到车子外面,幸好有根帆布带拴着,结果常常这样头冲下地挂在车外。有一次被我丈夫碰见整个车子都翻倒在地,他正好在旁边,连忙帮着将车子扶正。他还安慰那妈妈说,他小时候也曾从儿童车上掉出来过好几次,或者保姆不留神让他的脑袋挨着了石头地面,可什么事儿也没出。有一次我丈夫还丢人现眼地将一个孩子抹好了果酱黄油的面包拿走,还没等人明白过来,便狼吞虎咽地大口吃掉了,我只得去给那位妈妈赔礼道歉,可我丈夫在那里窃笑,一边翻着口袋,找出五克朗给那哭着的孩子,有时甚至给十克朗,算是赔偿费,因为他吃了人家抹了黄油的面包。实际上我带出来散步的也是这么一个淘气的大孩子。而我眼下没有孩子,大概也没法有,因为我们在干那个的时候,我丈夫从来不注意,总是急匆匆的。我没怀过孕,也从来没怀过孕。

    因此我对孩子也没多大兴趣,我对孩子从来没有过像我丈夫对孩子的这种关系。实际上我丈夫就成了我的孩子。可我丈夫观察孩子还不同于一般人:当他看到孩子们玩胶木猎枪、自动长枪和胶木手枪时,他简直痛不欲生。当他看着这些孩子在这样一个漂亮的宫堡花园玩耍,他们如何上树互相射击、靠肘子匍匐爬到灌木丛里,另一方也有这么一帮孩子这么爬过来时;当他看到小姑娘们也分组藏在树干后面用胶木玩具枪朝着对方射击时,他便咳嗽起来,四下里顾盼那些妈妈们,可她们却安安稳稳坐在长椅子上注视着由她们照看的孩子们,她们压根儿就没像我丈夫那样想到要制止他们玩这种游戏。我丈夫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你瞧,这上百孩子都是从电影上看来的,你瞧这些小东西多会隐蔽!你只管瞧瞧看那些野小子多会配合。当他一被击中,便会立即倒下,而射击的那一方便大摇大摆地朝那倒下的孩子走去,手里还老是端着那胶木枪,尽管那躺在地上的只是装着被击中的。你瞧,整个这美丽的花园都装满了玩打仗的孩子啊!这些野小子可鬼哩!那儿!你看见没有?那顶上,在演集中营。里!他们在挖坑埋人,他们拖着一个孩子朝灌木丛后面走去。这些无辜的孩子都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党卫军那一套哩!我亲爱的小姑娘!”

    我丈夫悄声对我说,“你坐在电车上也能见到有的孩子莫明其妙地掏出胶木手枪,躲在妈妈的肩膀后面瞄准我,一扣扳机,‘砰,打死他!’我因这个无辜的孩子仿佛就该死掉。可我们这些孩子,这些可爱的孩子,这些小不点儿们只是在闹着玩呀!‘上帝啊,就让他们玩去吧,既然天气又那么好!既然是孩子,现在不玩还等什么时候玩?’妈妈们和那些负责照看孩子的人这样对我说。要害是孩子演什么角色,将来就可能成为什么角色。小姑娘们玩娃娃,玩娃娃的小房间,等她们长大成人,真的有了孩子,这还能管点儿用;而这些孩子从他们很小的时候起就扮演土兵、宪兵、小偷,这一代人将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你瞧这些孩子,在进行毫不留情的对敌斗争,那些孩子在演集中营的那一套,大人们却在那儿聊天、坐着打瞌睡,或看着他们的小宝贝们玩得有多欢。谁也看不到这些孩子在玩这些游戏时想得很认真,以这么大的热情在进行着战争,就像他们现在作为孩子所演习的那样。”我丈夫说着,微笑一下,耸了耸肩膀,摊开着双手。我没理解他想要说明什么。然后他又站在儿童玩耍的沙坑那里,这是逝去的时光的一片绿洲。只有几个小孩子拿着小桶小铲在玩沙子,他们把沙子挖出来堆成一堆;另外有几个小孩在修花园,没有篱笆便插上一些树枝、小树干。我丈夫定睛地看着他们,然后坐到我身边来,轻声对我说:“你瞧,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些孩子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儿。那个小姑娘,等她长到十七岁,也就能给人送送奶,乖女孩一个;那个男孩也是,成不了大气候,只能当个机关职员,他胆子小,窝窝囊囊的,你瞧他,站在一边,不知干什么·好;可是那边那个,故意从这根树枝跳到那根树枝,还一直举着胶木手枪在射击的男孩,将来会不简单,不管在生活上或者在政治上。”

    我丈夫这么说着,我才第一次地看了一眼,第一次地注意到孩子们在怎么玩,他们热情高涨地互相射击着,跟真的一样。瞧他们的脸有多凶,带着多大的敌意啊!当他们这样彼此地瞎打一气时,我看得都发抖了。因为在我小时候,那些男孩也是这么玩的,他们甚至还戴着纸做的军帽,拿着玩具武器,我认识的所有那些男孩,先毕业于希特勒预备军校,然后编人武装部队,最后丧命于东方战线某个地方。我就这么和我丈夫坐在那儿,那天下午天气很好,太阳已经落到罗基特卡河上,栗子树成行的阴影投射到我们身上。哪儿有阳光,哪儿就闪烁着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孩子们。五颜六色的儿童车像小船一样散落在草坪的绿色港口上。草坪上有株高大的白杨树,它的旁边有口泉水井。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有个人正弯下腰来,他的红毛衣鲜艳夺目,远看只见毛衣不见头。过了一会儿穿红毛衣的人直起身来,她挺直身子,提走一壶泉水。而所有这些孩子们的监护人都在慢悠悠地散着步,与正在玩耍的孩子们的那气氛形成鲜明对照:所有灌木、矮树和树枝树干上都是往上爬或朝下跳的孩子,整个这小山坡都是东爬西跑、行动迅速的孩子们,他们只是愣上一小会儿,然后便伸出他们的小手,眼睛藏在树枝树干或椅子后面,从胶木武器中射出看不见的子弹,被射中的那一个便从树枝上摔下来,摊开来躺到地上。劳动者们的美好休息场所、这宫堡花园却到处在打仗。我站起身来,边走边观察着所有妈妈们、所有男人们、所有爷爷奶奶们的脸,他们都在微笑,或者固执地望着自己前面那一小块地方,或者在美滋滋地打盹儿,却谁也没有像我丈夫那样担惊受怕去想过什么。实际上他也没受什么惊吓,只是翻来覆去老对我说他的所见,说他毫无办法,因为所有人对他们亲爱的小宝贝们玩这游戏表示宽容,只有我丈夫双手叉腰、站在草坪上杞人忧天地望着这幅孩子与成人的巨幅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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