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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第三章)(2)

时间:2022-10-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当我们坐在宁城家里,外面下雨出不去时,我丈夫也拿出一本红丝绒加金粉点封面、跟米拉达那本几乎一样的相册。我婆婆像米拉达一样努力将各个家庭成员以及那些亲戚们的相片和名字联系起来告诉我,她这么一页一页地翻着,不但那些名字一过就忘,那些彼此近似的相貌也记不住。就像我丈夫说的,他使劲将这些脸、身材与名字联系起来,从十岁左右就努力记。他还特别喜欢翻阅这本外婆摆在两个窗子中间桌子上的相册。当外婆在啤酒厂仙逝,当圣母玛利亚在啤酒厂上空弯下身来将外婆拽进天堂时,就像我丈夫说的,他便上百次地翻着这本相册,可只能记住外婆和外公的脸,还有米拉达的几个亲戚。我只知道,旧世界对我丈夫来说是个可怕的东西,他说他只要回想一下旧奥地利时期这些男人的目光,恐怕就得从窗口跳楼或去卧轨,因为那时候的生活有它的规矩、有它的苦难,也有它的欢乐和意义。他指着相片向我介绍说,米拉达的父亲曾经是纺织厂的一位先进工人,跟她母亲一样,也跟我丈夫的外公外婆一样,都是上班的普通老百姓。当布尔诺的第一批鹅仔上市,他们总要在星期天烤上一只小鹅。在犹太人开的纺织厂的工人,星期六从来不干活,因为他们在星期五就已干了个通宵,以便星期六能分道而;去,有的回家,我那些远亲便到乡下去看望他们的兄弟姐妹。我们在米拉达这儿回顾了那时候人们一周的菜谱:比如说,吃熏肉时总要配上黄瓜;吃小扁豆和豌豆也少不了黄瓜,星期五通常是带馅儿的小甜面包配鸡蛋面糊黄蒿籽汤;星期日吃猪肉必得配上圆白菜;吃卷心菜则配上熟牛肉,晚饭是面包抹黄油夹干酪,奥洛莫乌茨的干酪,一罐啤酒,面包加细香葱、奶澄、灌肠和洋葱片,用半公斤牛肉熬成的汤。这种汤今天已吃不着了,因为没有从前那种肉了,就像我们再也吃不到炖牛排骨一样,还冒出一粒粒的牛油,黄澄澄的。今天烤猪肉时也不像过去那样满屋香喷喷的,还透过窗户散发到街上。

    ……我丈夫喜欢回忆,但不是回忆胡德茨姨父如何如何是兹布罗夫卡的出色工人,而是讲他如何如何喜欢他的朋友,星期六总跟他们一块儿呆在小酒馆。胡德茨姨父离了他们简直就不行,因为他合群、喜欢喝啤酒,也喜欢唱歌,整个星期六一直到星期天早上都坐在那儿喝啤酒聊天。我丈夫跟他这位胡德茨姨父司说是一体化了。他爱回忆,每个月都讲述着同样的东西,总也讲不完一个故事:即他姨妈和她妹妹如何穿着节日盛装,拿着祈祷书冒雨到胡桃林教堂去,正当她们和其他人快到教堂时,胡德茨和他的朋友们从小酒馆里走出来,他醉得不亦乐乎,可是当他一看到他老婆穿的衣服有点像古代匈牙利骑兵穿的紧身短外套,下巴底下系块丝巾;当他看到这些上教堂的人那副幸灾乐祸看笑话的样子,让他难受得扑通一下跪到雨水泥巴里,跪在他老婆和小姨子以及一个小男孩面前,摊开双手喊道:“孩子他妈,饶恕我吧尸可是姨妈继续往前走,拿着她的祈祷书,没理睬他。这时胡德茨姨父朝天摊开双手跪在泥水里哭着……好,好得很!我继续绣东西,绣我的吕内堡帚石南丛;我做得好,把我的布拉格宫图绣完了,我做得不错,在我丈夫这帮人面前读了《金色布拉格》上的诗,因为我丈夫这些朋友不仅开始躲避我,而且不再经常上我家来。碰上我在家时,他们只让我转达一下问候,找出各种各样理由尽快离开。下午,为保险起见,我拿起那绣花绷子和装着彩色线的筐子,跟莉莎坐在外廊上,从那里越过院子能看到我们那敞着门、窗的房间。因为我丈夫连夜里也不闩门,这就是他的所谓“让门户开放”。我开始绣一幅名叫《祈祷》的新画。莉莎织她的彩色毛线手套,她在继续着她那没完没了的独白,她总也不能、也不想明白德国人打了败仗这一事实。最近这个月她总在说都是希特勒的错,不是指他在煤气室里熏死了六百万犹太人,说什么这一切都是对的,但说希特勒错在跟苏联交战上,说他在战胜波兰、法国、比利时和荷兰,占领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之后,只该注意他所取得的胜利,巩固它保持住它,以便在他归天之日能被宣布为祖国之父,说因为民族社会主义是个很了不起的东西,它唤起了整个欧洲所有日耳曼人。只因为希特勒跟苏联人交了战,才引来了对德国人可怕的报复。

    ……我挑了些蓝色绒线,照着样子绣到绷在框子上的帆布上。突然听得走廊上有脚步声,根据这脚步声可以听出是沃拉吉米尔。他走起路来跟我丈夫一样,我丈夫从来不是一步一步上台阶走到我们院子里,而是一迈三步那么走。果然是沃拉吉米尔,他那大高个子,他那一头浅色鬈发正朝我家奔来。后来我又听见他喊:“博士,您在家吗?”我放下活儿,从外廊窗口探出身子说:“不在家,沃拉吉米尔,他到科希什去了。”沃拉吉米尔抬着头走到外廊跟前,然后站在外廊窗口那儿问道:“年轻的太太,您的夫君何时回来?”我叹了一口气说:“我可不知道。邻居家的母猫在闹春,他便拿个兜子装着它找公猫去了,还一直要到科希什。”沃拉吉米尔吓了一跳,“什么?”我说:“对呀,他给马尼亚斯先生家的母猫配种去了!”沃拉吉米尔挥一下手,一只手弯着顶在墙上,将提包放在膝盖上,再把一个白纸本搁在提包上,扶了扶眼镜,写起来,并大着嗓门儿地把他写的内容说给我听:“亲爱的博士:我又开始做我的行动版画了。科拉什先生告诉我,卢齐艾·丰塔纳怎样把一块涂了油彩的布一剪开,然后啥也投干就在上面签了个名。我如今也要把我的模板弄破、砸个洞……

    我创作的新纪元即将出现。如今我全身心地知道我那些小玩意儿是被动消极的,只能算是一种拼凑,只能给精神病患者当做一种精神疗法玩玩。可是如今我在清扫我身后的作品。今后我的版画将具有新的规律。一切都不用拼凑,我要像卢齐艾·丰塔纳剪开画布一样砸坏我的铜模。如今我要在街上开始新的行动,让人们大开眼界,他们要是不想看见,我就强行掰开他们的眼睛,哈哈哈哈……”沃拉吉米尔念完了。我居高临下俯视他那卵形的漂亮脑袋。沃拉吉米尔随后也出神地瞅着我。我连忙将我刚刚开始的《祈祷》图给沃拉吉米尔看,我说:“同样,沃拉吉米尔先生,如今我也要省去些颜色,破坏一些形状,留出一些空白……这样我的画面就像塞尚的一样透气。我丈夫是这么给我出主意的。”沃拉吉米尔跳到矮墙上,将手一直伸到二楼把他那张写好的字条递给我,我探出身子接下他的信。

    沃拉吉米尔跳下矮墙喊道:“年轻的太太,请您转告博士,我又到街上去了!您转告他,让他只管继续等待下去,直到有人承认他。让他继续领着马尼亚斯先生的母猫到科希什去找公猫吧I请您转告他,让他去买块小地毯和一个书架来装修好他的住宅!让他继续去谈论凡高和蒙克吧!去谈论他的遭诅咒的诗人吧!可您也转告他,我在科斯特尼茨克广场的那间地下画室,已经给了我一位没有地方安身的朋友住,我又回到街上去了。我将在我们厂子里继续做我的行动版画。请您转告他,我人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画室,我把我的小画片儿塞在床底下,即小阁楼的小斗室里……我说,年轻的太太,您说的要破坏这些用彩线绣的画面结构,这使我感到惊讶,年轻的太太,说不定您将来会比您丈夫更有出息。”沃拉吉米尔微微一笑,一抬手掌,嘟哝一句什么,仿佛像我曾经见过的,他的牙又在疼,嘴唇又在肿胀着,现在他的脑袋沿着台阶渐渐消失,后来完全看不见了。我只听见他走过走廊的脚步声,随后狠狠的一下抨门声。莉莎已经等不及我再坐下来干活,可我却在读沃拉吉米尔给我丈夫的信我发现他的字比他的版画更像他本人。甚至那“哈哈哈哈……”也写得活灵活现,像沃拉吉米尔嘴里喊出来莉莎已经等不急,想继续进行关于希特勒的那段独白,说希特勒如果不跟苏联交战,如果现在死去,那会死得光彩耀目,像祖国之父一样。可结果呢,帝国的土兵勇敢又管什么用?德国人几乎打赢了所有的仗又有什么.用,帝国公民的牺牲与忍耐又管什么用?结果一败涂地输掉了整个这场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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