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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溪(7)

时间:2022-09-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在根鸟背米时,秋蔓常到大河边上来。她的样子在告诉人:我是来河边看河上的风光的,河上有好风光。有时,她会一直走到水边,蹲在那儿,也不顾水波冲上来打湿她的鞋,用那双嫩如芦笋的手撩水玩耍,要不,就去掐一两支刚开的芦花。

  根鸟听米店的一个伙计在那儿对另一个伙计说:“秋蔓小姐是从来不到米店这儿来的。”

  根鸟背着米,就会把眼珠转到眼角上来去寻找秋蔓。

  在这天晚上的饭桌上,秋蔓无意中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根鸟背两袋米,他们一人才背一袋米。”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插言:“照米店这样大小的进出量,实际上,是用不了那么多人背米的。”

  秋蔓的父亲就将筷子在筷架上搁了一阵。

  第二天,秋蔓的父亲就走到了河边上,在一棵大树下站了一阵。

  等湾子他们发现时,秋蔓的父亲已在大树下转过身去了。但他们从秋蔓父亲的背影里感觉到了秋蔓父亲的不满。等秋蔓父亲远去之后,他们看着汗淋淋的却背得很欢的根鸟,目光里便都有了不怀好意的神色。

  根鸟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湾子他们——他们何以这种脸色待他?但根鸟并不特别在意他们。他只想着干活、挣钱,也就不与他们搭话。活干得是沉闷一点,但根鸟也无所谓——根鸟在孤旅中有时能有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呢。

  又过了两天。这天来了一大船米。根鸟心里盘算了一下:若不背得快一些,今天恐怕是背不完的,得拖到第二天去。因此,这天,他就背得比以往哪一天都更加卖力。

  下午,根鸟背着一袋米,转身走上跳板不久,就出事了:跳板的那一头没落实,突然一歪斜。根鸟企图保持平衡,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连人带米都栽到了河里。

  湾子他们见了,站在岸上冷冷地看,也不去拉根鸟。

  根鸟从水中冒出来之后,双手还紧紧地抓住麻袋的袋口。那一麻袋米浸了水,沉得像头死猪,根鸟好不容易才将它拖到岸上。

  湾子说:“这袋米你是赔不起的。”一边说,一边在那里稳着跳板。

  根鸟黯然神伤,嘴中喃喃不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

  其中一个背米的一指根鸟的正在河边吃草的马,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地说:“没有人会发现你走的。”

  根鸟摇了摇头,不干活了,也不去管那袋浸了水的米,牵了马,来到杜府门口。他将马拴好,湿漉漉地走进大门。秋蔓正好走过来,惊讶地望着他。他不与秋蔓说是怎么了,径直走向秋蔓的父亲所在的屋子。秋蔓就跟在后头问:“根鸟,你怎么啦?”他不回答。

  见了秋蔓的父亲,根鸟将米袋落水的事照实告诉了他,然后说:“这些天的工钱,我一分不要。您现在就说一下,我大概还要干多少天,才能拿工钱抵上?”

  秋蔓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佣人们快些拿干净的衣服来,让根鸟换上。

  根鸟不换,硬是要秋蔓的父亲给一个说法:他还要背多少天的米?

  秋蔓的父亲走过来,在他潮湿的肩上用力拍了几下:“我自有说法的,你现在必须换衣去!”

  根鸟被佣人们拉走了。

  秋蔓的母亲搂着秋蔓的肩膀,看着根鸟走出屋子,那目光里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怜悯与喜爱。

  傍晚,所有背米的人,都被召到杜府的大门外。秋蔓的父亲冷着脸对他们说:“除了根鸟,你们明天都可以不用再来背米了。”

  湾子他们几个惊慌地望着秋蔓的父亲。

  秋蔓的父亲说:“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们为什么被解雇了。”他对老管家说:“把工钱结算一下,不要少了一分钱!”说罢,转身走进大门。

  湾子他们大声叫着:“老爷!老爷……”

  老管家朝他们叹息了一声。

  湾子他们一个个都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其中一个竟然蹲在地上像个女人似的哭起来:“丢了这份活,我去哪儿挣钱养家糊口!”

  一直站在一旁的根鸟,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天将黑时,他对在冰凉的晚风中木然不动的湾子他们说:“你们先别走开。”说罢,走进大门里。

  当月亮升上来时,老管家走了出来,站到了大门口的灯笼下,点着手指,对湾子他们说:“你们几个,得一辈子在心里感谢根鸟这孩子!”

  根鸟是怎么向秋蔓的父亲求情的,老管家没有再细说。

  根鸟的钱袋变得丰满起来。他又在想:我该上路了。

  根鸟打算先把这个意思告诉秋蔓。这天上午他没有再去背米,来到了秋蔓的房前。女佣告诉他:“小姐到镇子后面的草坡上,给你放马去了。”

  根鸟走出镇子,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在草坡上吃草的白马。他走近时,才看到秋蔓。

  太阳暖融融的,秋蔓竟然在草坡上睡着了。

  正是菜花盛开的季节,香气浓烈。草木皆在熏风里蓬勃地生长,空气里更是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秋蔓的周围,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她显出一副无忧无虑、身心惬意而慵懒的样子:她四肢软绵绵地摊放在草地上,两只手的手背朝上,十指无力地伸出,在绿草的映照下,分外白嫩;她把两只鞋随意地扔在草丛里,阳光下的两只光脚呈倒“八”字分开斜朝着天空,十只脚趾,在阳光的映照下,一只只,发着暗暗的橘红色的光亮,仿佛是半透明的;微风将她的头发吹起几缕,落在了她的脸上,左边那只眼睛就常被头发藏住——藏又没有完全藏住,还时隐时现的。

  根鸟远远地离她而坐,不敢看她。

  马就在近处吃草,很安静,怕打扰了谁。

  有时,风大了些,她的眉毛就会微微一皱,但风去了,眉毛又自然舒展开来。有时,也不知梦见什么了,嘴角无声地流出笑容来。有时,嘴还咂巴着,仿佛一个婴儿在梦里梦见了母亲的怀抱,后来知道是一个梦,咂巴了几下,就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

  几只寻花的蜜蜂,竟然在秋蔓的脸旁鸣叫着,欲落不落地颤翅飞着。秋蔓似醒非醒侧过脸来,并将身子也侧过来,一只胳膊就从天空划过,与另一只胳膊叠合在一起。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似睁非睁,只是上下两排原是紧紧合成一线的睫毛分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她终于看见了根鸟,连忙坐起来,用双手捂住脸,半天,才将手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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