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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雨/胭脂雨(3)

时间:2022-09-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有一阵,他闭紧了双眼。

  但枪却一直举着。

  不知过了多久,杜元潮好像听到了动静,将身体侧向太阳将要落去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采芹出现了。

  杜元潮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紧接着发出嗵的一声。

  邱子东推断出,那岸边早停着一只小船,杜元潮跳到船上去了。果然,杜元潮将手伸向了采芹,并说道:“往船上跳,别怕,我在下面接着呢。”

  不知为什么,采芹竟掉转身来,向芦苇丛中观望着。

  而那时的邱子东,依然举着枪。

  采芹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抓住杜元潮的手,轻轻一跳,杜元潮顺势将她接到了船上,他们的身影顿时消失了。

  邱子东的枪却还举在空中。

  那只白鸟扑着翅膀飞走了,邱子东一阵虚脱,竟跌坐在芦苇丛里,枪也掉在了地上。风吹来时,他这才感到自己早浑身泡在了冷汗里。

  太阳落下去了。

  邱子东拖着枪,拨开芦苇,来到槐树下。他向水面眺望时,只见一只小木船已驶进遥远的霞光里……

  这年的夏天,油麻地野花盛开,到了傍晚,那花浸了露水,空气里香气流淌,加之天气炎热,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昏昏然,心烦意乱,直至天又开始下雨,才渐渐从清凉中清醒过来。

  雨是从这天早上下起的。

  一年四季,油麻地也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场雨,没有几个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雨里———各种各样的雨。油麻地下的雨,很少有同样的,一场与一场不一样。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所下的雨,都只属于那个季节,而每一个季节里的雨又都是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道,各有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下法。油麻地的日常话题,十有八九与雨有关。油麻地人的语言修辞也总离不开雨:“这杂种,什么怪脾气?狗尿雨!”“李家二媳妇干净得雨洗出来似的。”如果将油麻地人说的雨编成一本小辞典,没有百页怕是下不来:呆雨、清雨、浊雨、草雨、邪雨、铃雨、香雨、苦雨、艳雨、骨雨、青雨、泡泡雨、红雨、牛雨、蛇雨、萤雨、蛙雨、梅子雨、母雨、雄雨、招魂雨、烂脚丫子雨、槐花雨、桂花雨、菊花雨、海棠雨、蔷薇雨……假如油麻地人在弥留之际,脑海里一定会有什么景象的话,那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雨。

  梅雨季节,一双鞋放在床下,几天没穿,再拿出来一看,鞋壳里竟长出了几朵怯生生的白蘑菇,而一把木头椅子天天被人坐着,哪天低头一看:后背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溜黑木耳。

  这天早上下的一种雨,却已有许多年不下了。

  早上刚滴了几滴,范瞎子伸出手去接住,然后伸出舌头来尝了尝说:“这雨再下下去,就满地的蟹。”

  果然,到了中午,就满地的蟹。

  油麻地是芦荡地区,到处是蟹。但这蟹平常是深居简出的。人们捕捞这些蟹,并不特别容易。这里的捕蟹方法非常特别:用稻草扎成粗硬的绳状物,然后堆成一堆,用烟熏成枯黄色*,然后放开,几十米长的一根,拦河而下,浸入水中。那时,岸上,还继续烟熏。湿烟袅袅许多时辰,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才见一两只蟹顺这绳索向湿烟处爬上来。那时,早有人守着,见它们爬上来,立即将它们捉住放入深深的篾篓。捉上几斤蟹,是很需要一番耐心的。但,一旦下起一种雨来,它们就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与诱惑,纷纷从洞中爬出,爬到岸上,并且喜欢爬向人口密集的地方,其阵势有点儿吓人。

  这一回,那蟹更使人惊愕。

  雨在不停地下。也不知道这雨里含了何种迷幻药,直将那蟹纷纷引出。它们先是争先恐后地在芦苇丛中爬行着,在阵年的旧叶上,发出沙沙之声。这沙沙之声,与雨的沙沙之声融合在一起,就分不清到底是雨声大了,还是它们的爬行声大了。它们的爬行一律是横着的,样子很怪。但当看到有成千上万只蟹都如此爬行时,倒也觉得十分的气派。

  它们一只只都爬到了水边,然后随势跌入水中,扑通扑通之声,此起彼伏,响闹不断。

  下滑的蟹多了,那土岸就形成了一个光滑滑的斜坡,当后面的蟹再爬到此处时,十分容易地就滑入水中。

  水面只有雨点打出的圆圈,蟹们一律沉入河底,开始了人们无法看见的穿越———等人们看到它们时,它们已经从水的那一边,爬到这一边了。它们急促地向人居住的岸上爬去。

  爬多了,那土岸也形成了光滑的斜坡,而此时的光滑给予蟹们的却是爬行的困难。它们经常爬到一半,就又滑落水中。但,最终还是不屈不挠地爬到了岸上。

  在人居住的地方,也有一些池塘与小河,那里也一样藏着许多蟹。它们也纷纷爬了出来,与远道而来的蟹合流,因此一下子就使蟹阵变得密集起来。有时,它们之间会挥动双钳发生争斗,高xdx潮时蟹摞蟹,能摞起近尺高。不久,这蟹山,就会哗啦倒下。几个回合之后,各自便放弃了这无谓的战争,又合流继续前进。

  蟹大小不一,壳颜色*各异,有青色*的,有褐黄的,而青色*的又有各种深浅不一的青色*,褐黄的也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褐黄。大小相伴,雌雄混杂,只顾爬行。人们观望着,全然不知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疯了,统统疯了。

  油麻地的人说:“这雨里有种气味,蟹闻了这种气味,是必定要爬出来的。”

  乌鸦们兴奋不已,哇哇乱叫。它们不时从树上飞下,从地上叼起一只蟹,然后又飞到树上,将蟹放在树杈上,用喙使劲啄着。往往没有啄几下,那蟹就从高高的树杈上跌落在地。

  狗与猫,无一空嘴,都叼了一只蟹,可又无法下嘴,便到处乱藏。其实谁会在乎它们的口中之物呢?这蟹铺天盖地,有的是。

  范瞎子说:“咸丰头年,蟹雨滂沱,油麻地一带瘟疫横行,亡者塞道;宣统三年,蟹雨大作,蟹越堤不能,打洞无数,大堤溃烂,平地成湖;民国十二年,蟹雨潇潇,油麻地一带,人性*失禁,凶杀连连……”

  说得人心惊肉跳,都觉得这雨有点儿不吉利。

  也有人骂:“老瞎逼尽能瞎说。我见过那么多蟹雨,不也太平无事!”

  但油麻地的人总觉得此雨凶多吉少。

  蟹一边爬一边咔嚓咔嚓地挥动双钳,将凡碰到的可被剪断的花草统统剪断,能吃的就吃,能毁的就毁。前面明明是绿油油的青草,蟹阵过后,就像剃刀刮过,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土地。它们一边穷凶极恶地大咬大嚼,一边口吐白沫,像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无厕可寻而被逼无奈于露天集体撒尿,直溅出一地骚蓬蓬的白沫———不过那白沫不是骚,而是一股怪异的腥。这腥气使人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意念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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