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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雨/雁雨/箭雨(10)

时间:2022-09-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他走过它身边时,用拐棍敲了敲它瘦得尖尖的臀部。

  它居然伸出长长的舌头,在他的手背上舔了几下,弄得他的手背满是散发着烂草味的黏液。他没有生气,却觉得心里有股暖流流过。此等感觉,只是采芹给他端上一碗热汤或是帮他穿衣并帮他一一系上钮扣时才会有的。

  他离开了它。“你就等着倒下让人家吃肉吧。”心中十分的酸楚。

  远远近近的,有几架卸去了车篷的风车,光溜溜地站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他无端地觉得这些风车犹如脱掉衣服的“巨人”,此刻正受寒风的侵袭,心中说:“为什么要卸掉车篷?”当年,这些风车还属于他时,每年冬季来临,他都不让那些管车的人将车篷卸下。

  他朝它们其中的一架,踉踉跄跄地走去。

  还未等他走到它跟前,天就开始下雨,一开头就很凶狠。他想往回走,可掉头一看,镇子已在雨中成为虚幻的一团,看上去显得十分的遥远。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刚刚飞出觅食的乌鸦,不愿立刻返回镇上的老树,紧收翅膀,缩着脖子站在田野里,任雨淋着。

  路立即变得十分的油滑,程瑶田摇晃了几下摔倒了。他不知用了多长的时间,才从泥泞中爬起。稀疏的白发随雨水的冲淌,粘在他那张只剩下巴掌大的脸上。他的嘴不住地吐着从合不拢的唇间流进嘴中的雨水,即使这样,仍然有雨水流进了嗓子,他被呛得咳嗽了起来。

  此刻整个油麻地,几乎没有一个人走在野外。

  程瑶田走着,每走一步都要花很长的时间。现在几乎什么也不见了,他也不再想看见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向何方,一步三晃,像一头行走姿态非常奇怪的动物。在犹如酒醉的摇晃中,他想到死去的妻子,想到采芹,还影影绰绰地想起一些往事。他想到了杜元潮———小时的杜元潮。迷迷糊糊之中,他的心泛起一股歉意:当年,何必让他们父子离开,那不过是小儿女的游戏而已。

  他再次摔倒。这一次摔倒非同小可,对于行走于即将变得更为凶狠的雨中的他而言,这是致命性*的———拐棍从他手中滑落到了水流很急的水渠中,这就等于说他已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趴在泥水中,望着那根与他相伴一生的拐棍,在水中挣扎着,离他越来越远,除了徒劳地向它伸着满是烂泥的手,便毫无办法。

  当他终于爬起站立在天空下时,雨已下到了肆虐的程度。他摇晃着,不敢也无力移动寸步。这是一场什么样的雨呢?即使活了这么久的程瑶田,一生也没有经历过几次。天空好像装了成千上万部弩,将密如飞蝗的箭无穷无尽地射向了人间大地。雨丝根根强劲,在空中相碰时,几乎发出当当之声。它们在相碰中粉碎、飞溅。此刻,这冬天的箭,反复射杀着这个年迈的、威风荡然无存的地主,他觉得脸上一阵阵疼痛。

  万箭穿心。

  程瑶田不住地摇晃着,吐水的节奏变得越来越慢。他闭着眼睛,已没有太多的知觉。

  锐利的雨将烂泥击出一个一个的坑。

  他扑倒在烂泥里,整个脸扣在一个水坑中。他想挣扎起来,但已没有力量。他的头不再是向上昂起,反而像泥鳅一样,往烂泥里使劲钻着。

  这雨居然下了一整天,傍晚才总算停歇。一个放鸭人首先发现了程瑶田,然后叫来了一些人,将程瑶田抬了回去。在清洗他的身体时,人们发现他的嘴里塞满了泥,嘴都合不拢。

  胆大的,就用手伸进他的嘴里去抠那泥,抠了一块又一块。

  两天后,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

  杜元潮给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墓地,并派了几个强壮汉子挖了墓穴。

  下葬时,跟在棺材后头的,就只有采芹与那个窑工。这是油麻地历史上最短小的一支送葬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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