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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雨/梨花雨(6)

时间:2022-09-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李长望给油麻地带来的荣耀,除了后来的杜元潮可以与其媲美,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在他死后,油麻地的人会想起村后的学校———是李长望勒紧裤带办学,使油麻地的新一代人告别了文盲时代;会想到村前的大路———是李长望四处筹集资金又亲自督阵,铺设了一条可与公路相连的大路,从此使油麻地人在走向外面的世界时,可以健步如飞,心情阔荡;会想起被拉直了的乡野小道,会想起百亩桑田,会想起因清理了污泥而变得澄澈的大河小沟,会想起因扼杀了野草的疯长而变为良田的荒地……

  李长望也算得英雄一生了。他在任期间,油麻地在这一带足足地享受了因他而有的风光。不管在哪一方面,李长望都无法忍受油麻地随人股后———油麻地必须在前、为先。他的气魄既迷倒了女人,也震撼了这一带方方面面的人物。他是说一不二的,是谁都敬畏的,无论是油麻地的百姓,还是上头的部门与单位———文教、公安、民政、妇联、共青团、邮局、粮管所、供销社、收购站、粮油加工厂……无论他走到哪儿,“李书记”都是说话占地方的人。

  油麻地镇委会宽敞的办公室里,已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奖旗。

  然而,他用来庆祝这些奖旗悬挂仪式的,既不是大会,也不是酒席,而是油麻地的女人。

  女人是土地,他是犁手。他醉心于对土地的耕作。他的兴奋就在于将锋利的犁铧用力插*入土地,然后一路向前,看着被茸茸杂草所覆盖的土地翻开肥沃而富有黏性*的泥浪。

  他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们,在草垛下,在麦地里,在桥洞中,在船上,在荒废的窑洞里,在粮囤与粮囤之间的空隙间,在草丛中,在无人走过的河坡上,甚至是在鬼火荧荧跃然于蒿草间的坟地里。他辨析着、驾驶着这些灵动的躯体,小小的差异,都会成为他再度享用的动力与理由。

  人们在背地里传诵着:李长望是一只公鸡。

  李长望在油麻地的土地上掘开一口一口的黑洞,丢下一颗一颗仇恨的种子。

  然而,油麻地却可怕地沉默着。

  油麻地的沉默也许与这里的天气多少有点儿关系。

  “油麻地的天气,就像女人的裤裆,一年四季湿漉漉的。”

  总是阴*雨连绵,下得人都没了脾气。它就那么或大或小、或粗或细、或紧或缓地下着,下得你毫无办法,你就只能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傻傻地看着,看着瓦檐口流下的无穷无尽的雨滴,看着地上层出不穷的水泡,看着水慢慢漫过田埂,看着几只蛤蟆从池塘里爬到院子里,爬几下在那里停住,停一阵再往前爬。那蛤蟆很呆笨,很迟钝。人呆呆地看着这样的情景,看久了,眼珠都涩住了,定定的,毫无神气,毫无光彩。油麻地人的眼神,是那种昏睡后还未完全醒来时的眼神。这么坐在门口望着,心里本是惦记着做一件什么事来着的,但看着看着,就没有了心思,就张开大嘴打哈欠。后来上床睡觉,醒来后,依然天色*沉沉,雨丝不绝如缕,只好又坐到门口的凳子上去看着,看着看着,两眼发直,脑子变得空空的。看到一棵向日葵倒伏在了烂泥里,心里有点儿疼,想将它扶起来,可是一想到要淋雨,即使淋了雨也未必能救那棵向日葵———它被扶起后,还会在风雨中倒下的,只好看着它一点一点地浸到泥水里。院子里的绳子上晾着一件裤衩,被雨淋湿了,正在滴水。收回家吧,没有意义,空气里都攥出水来,与其让它在屋里潮湿着发馊发霉,还不如就让它在外面的风雨里飘忽着。这雨下得人骨头生锈,脑袋发蒙,懒得思想,也懒得动弹。路断了,断了就让它断了吧。

  桥上的木板烂了,烂了就让它烂了吧。即使有人在桥上走过,因这木板的腐朽而一脚踩空将腿拉出一条长长的鲜血淋淋的伤痕,也不见得有人会去将这块烂的木板换下的。油麻地人的任何一个念头,都像是潮湿的柴火燃起的火,还未等熊熊燃烧,就熄灭掉了。

  日子是潮湿的。

  油麻地的人无论是到哪儿都屁股沉,见到什么就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再起来,都是因为这雨,这千年不枯的雨。它下给油麻地一代又一代人看,它既养育着他们,也麻木着、钝化着他们。油麻地的人脸色*永远是苍郁的,手心永远是潮湿的,目光永远是呆滞的,口齿永远是木讷的。

  躯体矮小,脖子短,两肩胛耸起,耷拉着眼皮,如此形象与体形,也是因为雨;雨潮湿了衣服、被褥,一年里,他们常常蜷缩着,久而久之,就落得这番模样。

  这雨使油麻地的人很难变得清醒、执着。这雨弱化了油麻地男人们的血性*与复仇的火焰。

  但这被潮湿的草木所覆盖着的烧不出头的火,却也是难以熄灭的。一旦得到拨弄,将火翻到表层,如果再得干焦的柴火,其燃烧的凶狠也将是十分可怕的。

  现在,油麻地的两个书生,正在非常有心计、有章法地拨弄着这一处一处只是冒着淡淡青烟而蛰伏于深处的多年暗火。他们要将这星星点点的暗火变为亮丽而凶猛的明火,并烧向一个方向。

  深夜,邱子东家。

  邱子东说:“已经整了五十页材料了,可以揭锅了。”

  杜元潮不停地嗑着瓜子,不言语。

  邱子东用手掂了掂那份厚厚的材料:“足可以打发他了。”

  杜元潮说:“等……等等吧。”

  邱子东指着杜元潮的鼻子:“你这人一辈子胆小,一辈子多虑,一辈子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杜元潮有点儿恼羞:“还是等……等等吧。”

  “我知道,你不就是惦记着想从朱瘸子那里得一枚重磅炸弹吗?是有道理。朱瘸子实际上就是李长望独自一人的贴身跑腿,他知道李长望的事情肯定比谁都多,而且有些事情,李长望是非得有他帮忙不可的。可是,你能指望这个鬼瘸子向你提供什么吗?我们不是已经几次靠近他都未能找到一丝空隙吗?”

  “你……你别……别忘了他……他是个赌……赌棍。”

  “赌棍又怎么样?”从前的少爷邱子东从来就瞧不上杜元潮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哼哼唧唧、黏黏糊糊的劲头。

  “还……还是等……等一等吧。”

  后来的事实证明,耐心是一种比任何一种品质都更具杀伤力的品质。

  初春的一天,杜元潮偶然得到一个消息:朱荻洼在五里外的丁家渡赌博输了,因欠人家的钱,被捆绑住,那边暗地里传过话来,让朱荻洼的家人拿钱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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