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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第21节)(2)

时间:2022-07-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屠格涅夫 点击:


    瓦西里-伊凡内奇忙回头看他。

    “哎,你想拜访你的朋友,可你晚啦,amice①,我们在此恳谈了很久,现在去喝茶吧,你母亲已在叫唤了,顺便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有个农民,他患了伊克托尔②……”

    “就是说黄疸病?”

    “对了,慢性黄疸,而且久治不愈,我开给了他百金花和金丝桃,还给了他苏打,命他多吃胡萝卜。不过这都是安慰剂,要找个什么有效的药方才能治本。我相信,你虽嘲笑医学,但还是能出个好主意的。我们以后再谈,现在且去喝茶吧。”

    瓦西里-伊凡内奇从露椅上轻巧地站了起来,哼起《罗伯特》③里的一段:

    法则,法则,我们自订法则,

    为了,为了,为了活得舒适!——

    ①意大利语:朋友。

    ②拉了文icterus(黄疸)的不准确读音。

    ③原名《罗伯特与恶魔》,是作曲家麦耶伯尔(G.Meyerbeer,一七九——一八六四)创作的一个歌剧。

    “好一个乐天派!”巴扎罗夫嘀咕着离开了窗口。

    到了晌午,天空里只薄薄的一层白云,骄阳似火,一切都静悄悄的,唯有村中的公鸡寻衅似的你啼我鸣,还有在树顶的什么地方雏鹰在发着哀乞的声音。这些都使人陡生出寂寞无奈,想打盹儿的奇怪感觉。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借一垛不大的干草避阳,各抱一抱——作响的、青色未褪的芳香干草铺在身下。巴扎罗夫说道:

    “那边的一株山杨树不由使我想起了童年,它长在坑洼边际,而坑洼是拆除砖棚时留下的。那时我相信坑洼和那山杨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在它身边我从来不感到寂寞。那时我还不明白,我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为我人还小。现在我长大成人,魅力也就消失了。”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阿尔卡季问。

    “接连两年左右,后来只不过时来时去。我们家过的是流寓生活,辗转各个城市。”

    “这宅子是早建的吗?”

    “早就建了,是我外祖父盖的。”

    “他,你的外祖父,是什么人?”

    “谁知道?大概是个准校,在苏沃洛夫部队里服役过,所以嘴上老挂着跨越阿尔卑斯山的事。也许是他吹牛。”

    “哦,怪不得客厅里挂着苏沃洛夫的像。我倒挺喜欢你们住的那种小宅子,古老又温暖,有种奇异的气息。”

    “那是神灯油和草木樨的味儿,”巴扎罗夫一面说一面打哈欠。“要说这可爱的小宅子里的苍蝇呀……呸!”

    “请告诉我,”阿尔卡季静了一会儿,问,“你小的时候,把你管教得很严吗?”

    “我父母是怎样的,你不都见了吗?是些善良的人。”

    “你爱不爱他们,叶夫根尼?”

    “爱,阿尔卡季!”

    “他们呀,是那么地爱你!”

    巴扎罗夫不作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把手操在脑后,打破沉默说。

    “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父母倒也活得自在!父亲已六十余岁,一大把年纪了,可还在谈论‘安慰剂’,还在治病,与农民交往中讲究宽容、厚道,一句话,自得自在。母亲也不错:整天忙吃的,吃得了打哼哼,压根儿想不到别的。可我……”

    “你又怎么了?”

    “我想到,躺在这干草垛旁边……我所占有的这一小块地方比起广大空间来是如此地狭小,而广大空间里不存在我,与我无关。我得以度过的时间在永恒中非常渺小,我到不了永恒,永恒中无我。但在这无垠之中,在这数学的一个点上,我的血液却在循环,头脑却在工作,却有所冀盼……哎,想到哪去了!胡想到哪儿去了!”

    “请允许向你指出,你所说的对所有人同样适用……”

    “你说的对,”巴扎罗夫接过话茬说,“我是想说我的双亲,他们成日碌碌无为而又不知自身的渺少,碌碌无为却并未使他们难受……但我……我只感到寂寞和憎恨。”

    “恨?为什么要恨?”

    “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吗?难道你忘了?”

    “一切我都记得,但我仍认为你没有恨的理由。你不如意,这我同意,但……”

    “唉,你呀,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就像时髦青年那样看待爱情,咯、咯、咯地逗着小母鸡,当它走近跟前时你撒腿就跑。我可不一样。不过,得啦,别谈那,既然与事无补,说也多余。”他翻身改成侧睡。“好哇,一只英勇的蚂蚁在拖一只半死不活的苍蝇。拖走它,小兄弟!别管那家伙至死顽抗,你应利用你作为动物就有不承认任何怜悯的权利,别像我们这样自己糟蹋自己的人!”

    “别这么说,叶夫根尼。你什么时候自我糟蹋了的?”

    巴扎罗夫抬起头:

    “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我既没有自己糟蹋自己,也没有让女人来糟蹋我,阿门!当然,这事我今后绝不再提。”

    两个朋友静静地躺了一阵子。

    “是啊,”巴扎罗夫又说起话来,“人,说来也怪,如果从远处、从一旁看我们‘父辈’的闭塞生活,好像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他吃,他喝,他的行为既正确又合理,可是我不,偏觉无聊,想和别人去打交道,吵架也行,就是想去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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