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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肉体来****所有猜忌(2)

时间:2022-06-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我受够了,你让我走吧。”

  “好了,都七八年的夫妻了。对不起,好吗?”

  “我要离婚!”

  “……那女儿可怜死了。”

  “你还知道女儿?你别想再见到女儿!她懂事得很,一路上都对我察言观色,平常不乖乖吃饭,今晚上吃饭一气也不吭。临走她两手抱抱我的头,说:‘妈妈你好漂亮!’”小菲做演员做惯了,再悲痛都不妨碍倾诉,形容能力也不受哭泣的影响。

  欧阳萸张皇失措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不离婚,在人家中间当绊脚石?我这么贱?人家不爱我我死赖着?”她已经完全哭成了一摊。

  欧阳萸上来搂住她,她又踢又打。他只好退到一边。

  “你知道我怕表白,不过你要听,我就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我知道你这么纯真一个人,哪里也找不到。”

  “那你也爱她,也爱其他女人,对不对?看你和她们在一块的样子,海阔天空、滔滔不绝,我以为你瞧不起哗众取宠的人。一到女人捧你场,你就是最哗众取宠的人!”

  小菲一边嘴巴痛快淋漓,一边心里直打警钟:又来了又来了,又像母亲那样,看破的东西都说破,说破了大家两败俱伤。过去她想只要他承认爱她就行,她就如愿以偿,眼下他承认了,并且那样诚恳地,令她信服地承认了,她却又得寸进尺。

  “我不知道。”他回答。

  “你不知道你爱她不爱她?哈!我来给你回答吧,你爱她,不过也嫌她美中不足。你们亲热的时候,你还不能完全投入,因为过去那个恋人实在太美妙了。你想在这个女人身上找一点,那个女人身上找一点,七拼八凑,优点凑一块,能凑出那个恋人来。”

  一看他的眼睛小菲就心疼。这样揭露太具杀伤力。总把他揭得体无完肤过后会留伤痕的。父亲和母亲自相残杀了一辈子,就是因为他们不懂男女双方有时必须得饶人时且饶人。小菲有时也巴望欧阳萸滑头一下,别把事情的狰狞真相全亮给她。而她发现母亲正在占据她的身体和内心,她不能自已,一个揭露跟着一个揭露,竟然就说到欧阳萸的工作上。说他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对别人的创作指手画脚算什么本事?你自己来呀!团里排的新戏他在报纸上批评,那么在行你怎么不动手,编出一出剧来让这个小省份也知道什么叫话剧。不就是一个学者家庭出身吗?也没看你做出多大学问来。你父亲消极逍遥,也硬碰硬翻译了几大部作品!她一面痛快一面骂自己,太没教养了,看他的眼睛,那么吃惊,从来没想到自己娶了个如此讨厌嚣张的女人!

  然后她说:“你和她断不断?”

  他抽着烟斗,吐一口长长的浓烟。他说:“让我想一想。”

  小菲马上去拎箱子。

  欧阳萸马上去夺箱子。

  “我现在答应你也是假话!你要听假话我就答应你!”

  小菲承认这话是有道理的,便打开被包,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一夜。夜里她听见欧阳萸打开浴室的药柜。又是取安眠药。一早又听他开了浴池的淋浴器。那是没热水的,小菲赶紧起来。他不是洗澡,而是把头伸在冷水里冲。水溅得一地一墙。安眠药吃下去也失眠一夜,现在他想冲醒自己。

  小菲克制住满心疼爱。她上午请了假,跑到方大姐办公室。方大姐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找她跟医院挂号一样难。小菲硬闯了进去。方大姐一看,不问她怎样了,先问:“阿萸病了?”

  小菲只说一声“大姐”,眼泪就流下来。方大姐赶紧打发走来访者,问她:“阿萸怎么了?”

  “他在外面搞腐化!”

  方大姐一口气提到胸口,明显被这句话泄了下去。她表情说:“我以为出什么性命攸关的事了呢。”小菲被她让了座,请了茶,她坐在自己的皮转椅上,听小菲把事情诉说一遍。然后说:“我骂他,你别哭了。”小菲又说,欧阳萸还要“想一想”,才能决定是否和那骚女人分手。方大姐问小菲打算怎么办。

  “我要离婚!”

  方大姐马上不屑地摇摇手:“这种意气用事的话不要说,噢?我骂他就是了。阿萸也苦,走到哪里都有一帮女人跟他缠绵。”她悠远地一笑。这么个脸让一层梦罩住了一刹那。小菲想,是啊,他是苦,你这样的也跟他缠绵,够他招架的。不过方大姐爱欧阳萸果真爱得超然高尚。她站在小菲立场上给了他一场痛骂。方大姐骂欧阳萸从不穷追猛打,声势剧烈,言辞却缺乏实际攻击力。“你以为你了不得了是吧?女人为你发疯!哦哟,四面八方招架她们也来不及……你不会冷淡一点?反正这一生你注定要伤女人心的,早伤比晚伤好!……”小菲听下来,这是自家人的袒护,把错全推到外面的女人身上了。

  这样的骂对欧阳萸一生是怎样的防护,小菲要到以后才能明白。她在口沫横飞、帽子乱扣的漫骂中,把一些关键的实质给偷换了。“反右”轰轰烈烈地起来,欧阳萸批评过的诗人、剧作家、小说家们认为全省头一号该戴右派帽子的就是欧阳萸。他在文化局党委会上还若无其事,淡淡地说他的批评文章是纯粹的理论研讨,是美学修养的探索,他一直希望能够在这个省建立美学论坛。但人们认定他不是批评,是恶毒攻击。攻击的对象是正在树立无产阶级美学标准的新文学家。方大姐亲自参加了党委会,在欧阳萸还要辩争时开口大骂:“你还说什么?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的小布尔乔亚意识从上海延续到现在,怎么出生入死也没用!经历了白色恐怖、严刑拷打、大战役就以为自己百战不胜,是无产阶级老战士了?做梦!小布尔乔亚不改造好,就会和无产阶级离经叛道!同志,不要以老资格******人自居,批评这个,指摘那个,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以为自己多读几本书就是权威!这样的傲慢是要好好接受群众批评的!”

  如此几番,方大姐声色俱厉,却暗中把矛头拨转过来。方大姐知道党内运动和群众运动都可以一夜间毁掉一个人。她的省长丈夫在红军肃清“AB团”时险些给毙了。她站出来大骂小护短也是有风险的,但她为了欧阳萸的政治生命不被毙掉冒险也甘心。她知道欧阳萸和他父亲的性格一样,越逼越硬,他十四岁在监狱的刑具面前临危不惧,不是信仰所致,而是个性使然,真较上劲儿来,也会出现一种自我膨胀,戴棘冠背十字架,让群氓耻笑迫害去吧,我以我生命和鲜血作永恒的启迪。方大姐了解欧阳萸的本质,所以她不想看他吃眼前亏。当众骂完,又私下里骂。骂的原因是他居然不肯在报章上发表认错文章。“可以遮遮掩掩地认个错嘛,对那些批评你的同志们也有个交代。你不是一向讲究含蓄吗?就含蓄地低一下你高傲的头颅吧!我告诉你,这点起码的态度你都不表示,后果你自己去负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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