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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5)

时间:2022-06-1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打开一个,里面是满满一饭盒“萧山萝卜干”,第二个饭盒上面缠了胶布,撕开来一看,又是一盒萝卜干。谁风凉地笑起来,说这回够小黄吃到复员了。黄小玫犯了错误似的,眼睛也不抬了,说:“我妈妈知道我最爱吃这个。”她把饭盒朝大家让着,“吃吃吃,每人多抓点!”谁说走喽走喽,学习喽。现在政治学习比萝卜干味道好了。那盒缠胶布的饭盒里有张小字条,打开读了才知道母亲意思。她嘱咐女儿一定要把这一饭盒萝卜干送给那位教员。黄小玫没有照办。她有一点意识到,假如照办了会比较荒诞。

  又一批新兵来的时候,老兵和老老兵都改变了审美观和廉耻观,都不再为束平的**自豪。她们发现在男、女一同上舞蹈课时,**上那点颤动招来了男兵们魂飞魄散的一瞥,她们随之也有了魂飞魄散的剎那。她们托人去上海买一种**,两个鼓凸被一圈圈密实的针脚行纳成两个靶子。因此在萧穗子这批兵熬成老老兵那年,她们突然又来了一度青春发育,个个**挺出生硬的曲线。这天更过分的事件发生了。谁在晾衣绳上发现了一个垫了海绵的*罩,并心虚地盖在一块毛巾下。偏偏赶上三极风,毛巾吹落了,把它给暴露出来。女兵们一批批跑来看,看它多么不要脸,竟垫出了两毫米的丰满度。黄黄的旧海绵是化妆用的,缝得又蠢又粗,做贼一样完成这点针线活也是不易。女兵们相互都不敢对眼,怕眼睛稍不磊落会引起怀疑,或让人认为自己在找别人疑点。

  傍晚所有的衣服都被收走,只有这个*罩还挂在绳子上示众。都知道灰蓝的暮色里潜伏着多少眼睛,看它到底属于哪个败类。一场薄雨后,它湿淋淋的耷拉着,畏罪瑟缩似的,更是一副贱样。快要熄灯的时候,萧穗子和另一个女兵从隔壁院子的卫生室回来。走上天桥,见一个人在桥栏杆上压腿。黄小玫。没什么奇怪,女兵们喜欢在天桥上压腿,聊天,磕瓜子,顺便观看天桥下的巷子景观。两个女兵只说快熄灯喽,还练吶。黄小玫立刻放下腿。如果街灯再亮些,她们会看到她脸上有个热切愿望,把她们留住的愿望。但她们实在对她太不感兴趣了。若稍有一点兴趣,会明白她压腿所取的角度是有目的的。那个*罩在一盏路灯的余光中不像白天那样脏兮兮的,而是白得晃眼。

  谁也不知道,当所有人都已放弃追捕时,黄小玫仍在狩猎。熄灯后*罩的主人一定会出现,黄小玫对此很有把握。她想邀请穗子她们和她一块儿看好戏,让她多两个眼证。夜晚冰冷黏湿,典型的成都冬夜。黄小玫原本就过分丰厚的头发在湿气里彻底伸张开来。此时谁若看见她,真会给她蓬起的头发吓一跳。冰冷黏湿的初冬侵透了她的绒衣,衬衣,然后就在她血液里了。这点苦头她是能吃的,耐心也足够。每年例行的身体检查,她就是凭着耐心等到最后,然后混进妇科档案室,和某个护士搭上讪,偷看到其它女兵的检查记录。并不是每个人的检查结果都值得看,看都是看那些平时最得势,最作贱她的女兵。她得看她们那个关键栏目里,是否也填写着和她的一样的“未婚形外阴”。

  黄小玫从不拿某人的核心秘密去攻击或报复。正如此刻,她在稠厚的冬雾里等候她的猎物,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猎获这些秘密出于什么动机。她也不知道,在几年后,辉煌起来的她将把这些事情当笑料讲给萧穗子听,而穗子会心里发寒,半晌无语。穗子没想到她会如此阴暗。又过一些年,穗子觉得她的阴暗情有可原,因为她必须时刻准备着,一旦侮辱不可承受,她能亮出一颗咬人的秘密牙齿。黄小玫不能不准备,她知道一切无法追究的丑恶怀疑最终都会在她这儿落定。她已经感到人们的怀疑在那天下午开始转向,在傍晚渐渐指向她。对于曲线的可怜巴巴的妄想大多数女兵都有,大家却要以她黄小玫来判决这妄想。黄小玫开始打哆嗦。成都的冬天是阴险的,柔柔的就把你冻伤。

  黄小玫多肉的手从在这个时节开始红肿,皮下渐渐灌浆,饱满,然后,在某个夜晚暖和的棉被里,它们将一个接一个迸裂,达到最后的成熟。去年的疼痛复活了,开始细微地拱动,咬着她的手指,脚趾。但她还是坚守,她相信不会白守一场。叫池学春的男声独唱演员在全国走红是七十年代末。池学春出奇的高大,出奇的英俊,也出奇的儒雅。那时没人运用谦谦君子这个词,若用是该往池学春身上用的。平时男兵们下流起来,他总是疏懒一笑,嫌他们脏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不知道众人给黄小玫的待遇,偶然在洗碗池或锅炉房碰到她,都微一撤步,细声说你先来。池学春曾有个开医院的祖父,所以他是小半个医生,谁得病他都慢条斯理讲出不少理论。男女舞蹈演员都很喜欢他,喜欢他一面给他们针灸一面慢悠悠地,带点口吃地神吹。

  他会讲北京的王爷府,讲法国叫做“印象派”的画家,讲世界上最贵的“银鬼”汽车,讲太平洋岛国的土著。他的结巴不伤大雅,反而倒更让他显得温良可爱。他似乎从未察觉女兵们对他的暗恋,因而待她们从不厚此薄彼。春节后一天早晨,一个新兵的母亲拉着那个新兵进了文工团大门。她走到男兵宿舍的楼下,一手插腰一手指出去,嘹亮地开骂。这是个街上的女人,骂街是登****唱,首先骂得抒情言志,然后才骂出道理。人们渐渐听出是某个男兵坏了她的女儿,“……两个月前我们还叫你龟儿解放军叔叔哟;解放军叔叔吃豆腐拣嫩的吃哟!”大家刚出完早操,站在一边看她嗓子越吊越高,越来越尽情地发挥,都在想,这个事件可不是一般的男女作风案,咱们里头终于出了个流氓。上午练功文工团的招牌男高音哑了。

  起初大家没注意,但一连几天两个院子没有池学春的歌声,女兵们先警觉起来。她们的日子过得不香了,因为每天听见那多情、悠扬的“光辉的太阳朝边疆……”,她们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希望。她们开始打听池学春怎么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一个大雾的早晨,紧急集合哨响了,命令是取消练功,立刻带折迭椅到第一练功房,任何人不得缺席。五分钟后,那个十四岁的新兵上了台,指着池学春就控诉起来:春节她去男兵宿舍串门,串到池学春屋里,同屋们全回家过年了,池学春便用拥抱和亲嘴招待了她。这个揭发给了所有人一记闷棍。最初的麻木过去后,女兵们首先心碎了。这个谦谦君子骗取了多少她们的隐密慕恋啊。当领导请大家发言,对池学春的行为做批判斗争时,另一个女兵站了出来。她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兵,和池学春站在一起是天仙配的二重唱搭子。她痛哭流涕地揭发池学春不止一次吃过她类似的豆腐。人们觉得这个美丽的女兵有点不大地道,因为人人都看得出,长久以来是她始终给池学春担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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