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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艳传(5)

时间:2022-06-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第二天女孩们见人就说:“哎,教你个绕口令,念好奖你五毛钱饭票:‘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

  五毛钱饭票在缺肉少油的凹字楼上,意味着五盘卤猪大肠。于是一个个孩子都参加了这个绕口令大赛。它确实非常绕口,并越练越绕口。一整天时间,在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嘶喊中,加进来上百条舌头的大操练,整个凹字形楼上一片“表哥抱表妹,表妹抱表哥”的聒噪。

  小顾下班时见八九个女孩坐在大门口石阶上,念着绕口令。她头一低,赶紧走过去。

  她们在她背后喊:“小顾阿姨!”

  小顾站住了,转过脸。其实女孩们已经看见了她眼里的讨饶。但她们已学会心硬。她们在找到一个人,可以给她一点小虐待时,绝不因为自己没出息的刹那心软而放过她。

  “小顾阿姨你肯定念不好这个绕口令,不信你试试!”

  大些的女孩到她前面堵了她的路,把威胁藏在耍赖里!

  小顾像是被一群小猫崽围住的大雌鼠,显得那样庞大笨重,愚蠢可笑。

  “说呀,小顾阿姨。不说不放你过去。”

  她们穿的拖鞋是她帮着买来的次品。次品在这些女孩的生活中已成了必需,因为她们父亲的工资都被停发了。小顾想起她嫁来时她们的样子。那时成年人中小顾没有地位,这些女孩却喜爱她。她只要坐在谁家打牌,背后总跟着玩她长头发的女孩们。她们把她长及臀下的两根大辫子拆了编,编了又拆;小顾只是在实在给她们弄痛的时候才说去去去。假如小顾在走廊里烧菜,见到她们总是叫她们排好队,给她们一人尝一口;后来惯坏了她们,只要见到小顾啃甘蔗、嗑瓜子、吃冰棍,大家就喊“排队排队!”小顾喜欢一边吃东西一边走路去上班,女孩们就常常在现在的位置上截她,她也存心左突右逃,嘴里喊她们小土匪。

  这时小顾知道她和女孩们之间有了破裂。她却并不清楚她怎样惹了她们。她知道在凹字形楼上的事做得怎样滴水不漏也终究会漏出去。当初设计这楼的人或许就是要和他们开一个阴险玩笑。亦或许他预知会有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方便大伙相互揭发、背叛,或者,早早就把自己搁到别人的瞄准里,早早就让自己放老实些。小顾看到这些十来岁的女孩子身上滴着红色的西瓜汁,额上一个个大疥子涂着龙胆紫,脖子上的痱子粉和灰垢混淆,被汗水冲成一道道灰黑的沟渠。她们中没有一个身上不带伤的,真像一群天天行盗又天天挨揍的野猫。

  小顾逃不过去了,只好按她们的绕口令念了一遍。女孩们一片狂笑,两个女孩笑得腿也跷在空中,裙子下露出肮脏的三角裤。

  当天晚上,黄代表来的时候,告诉小顾可以去杨麦那里探一次亲。小顾一下跪在他面前,脸埋在他双膝间呜呜地哭起来。黄代表心里作痛作酸,但又无法发作。小顾是人家的人,他也有老婆孩子。除了和小顾这样狗男女地往来,他们还能有什么图头?想着想着,黄代表眼泪也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小顾嫩柔的后脖梗上。

  小顾那晚的身子就像她给所有人买的次品,便宜而量足。一股脑地塞给黄代表。黄代表心里也明白,此刻的小顾无论多香艳,多销魂,等于还是一包太妃奶糖或一捆纯毛毛线,一堆谢礼罢了。

  两人正在劲头上,听见门被敲响了。

  小顾抓起一条毛巾被扔在黄代表身上。两人一声不吱,听门外的人说:“不在家?”

  小顾一听就听出那是女孩群里的一个头目。

  另一女孩说:“在家,我看见小顾阿姨关窗子的。”

  “可能睡着了。”

  “再敲敲看。”

  这回不那么客气了,敲得比带走杨麦的那帮人还横。

  “谁呀?”小顾问,她怕她们把邻居敲来了。

  “小顾阿姨,开开门!”她们七嘴八舌地喊。

  “干嘛?我睡了!……”

  “跟你借假辫子!”

  小顾前一年剪了辫子,女孩子们时常向她借辫子去装鬼。小顾装着很不情愿地打开箱盖,声音弄得很响,同时小声叫黄代表马上穿衣,躲到立柜里去。然后她套了件旧裙子,把门拉开。

  “喏、喏……!”她用辫子挨个抽着女孩们的脑袋,同时让她们看清空荡荡的屋,那空荡荡的床上她刚才睡的是素净觉。女孩们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向她身后探,个子小的索性明目张胆地佝下身,从她撑在门框上的手臂下面窥视进去。她看到女孩们脸上的疑惑和失望,感到一阵虚弱,正要打发她们,一个女孩说请她去帮着安一个电灯泡。

  小顾为这个能讨好她们的机会一阵暗喜,便接过女孩递上来的电灯泡跟她们来到女厕所。女厕所里灯泡瘪了,在凹字楼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女孩们却坚持要小顾把那个灯泡装上去。梯子已架好,手电筒也为她举起了,小顾只得爬上去。她不知道此刻女孩们正顺着手电光往她裙摆下看,然后她们相互使个眼色,终于证实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连裤衩都没来得及穿。

  杨麦的劳改营在北方一座煤城,杨麦的工种是洗煤。按照事先定的地点,小顾在大食堂后面等他。听到一声咳嗽,小顾抬起头,见墙拐角迟迟疑疑地闪出个影子。脸似乎是洗过一把的,两个鼻孔却漆黑,因此小顾一眼看去,三年不见的杨麦有两个阴森狰狞的大鼻孔。她动也不动地瞪着他。

  “傻丫头!”杨麦笑了。从那层煤污后面笑出的是三年前的杨麦,不止,是十年前的。他和她头一次在百货大楼邂逅时的杨麦。

  由于黄代表的关系,小顾在附近的驻军营地找到一张铺,同屋是其他三个军队探亲家属。军营离煤矿十来里地,一路有各种各样的车可以搭乘。每天下午四点,小顾借军营的大灶做些菜,等杨麦下班两人就在大食堂后门面对面蹲着吃。杨麦渐渐恢复了原先的身量。两人聊他们认识的人,谁自杀了,谁离婚了,谁被解放了。小顾说话还像曾经那样,一个句子没讲完,下一个句子又起了头,常常顺着枝节跑得太远,自己会忽然停住,换一口气,再去找她的逻辑。而逻辑往往越找越乱。杨麦就笑眯眯地看着她,哪个女人能像小顾这样,活多大一把岁数还满身孩子气。他忘了小顾的讲话方式曾经怎样让他发疯。

  最后一天下午,小顾把一叠补好的干净衣服交到他手里,他捺住小顾的手哭起来。小顾也泪流满面,一边掏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擤鼻涕,一边安慰他,没人再会打他了,她找的关系很硬,跟这里的管教都私下关照过。杨麦摇摇头,表示他不是为这个哭。小顾把嘴贴到他耳朵上说她正在活动争取让他回原单位“监督改造”。杨麦点点头,却还是抽泣不止,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的墙。小顾催问他,到底伤心什么。他隔五秒钟狠狠抽泣一下,什么也不说。小顾只顾逼他,哄他,没顾上去照看她给他带来的一饭盒猪油被食堂的两条狗舔得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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