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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散的烟云,影子的深处

时间:2008-08-26来源:天涯社区 作者:朱子青 点击:

我们每一人小时候都有一些搞不明白的事,那些事如烟云与影子一般在我们眼前经过,等我们渐渐长大了,那些留在记忆与身后的好多事才明白过来,那情形仿佛明白这些事与智力无关,而与时间有关一样。是的,有些事需要在时间中慢慢地泡软、洇烂,然后我们才能消化,但有更多的事,也许我们永远都无法明白,这些事让我们感到人生永远充满着神秘。
  我在七岁之前是没有出过自己的村子的,我指的是独自一个人走出去。我一直想走出去,想看看外村的人,我们村子里人的面目我都熟悉极了,连同他们常有的表情,走路的姿势甚至是脚步声我都随时能与他们的名字对上号,所以我一直想看看邻村的人。有一回我因为偷偷地跟着村子里的大孩子跑到邻村看电影,没想到睡着在电影场里了,差点丢掉,父母在半夜惊醒后慌慌张张地尖叫着我的名字……从那以后,我几乎就没有再出过村子。父母总担心我一走出去就会丢掉,要不就是睡着在庄稼地里,他们老说庄稼地里有狼,黑暗里有鬼,这些都是我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我曾与小伙伴无休止地讨论过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狼,有没有鬼的问题,至于狼的问题,我长大后在野生动物园见过,当我看到那几只掉了好多毛像衣衫破烂的乞丐瘦得有些可怜的狼时,突然就忍不住笑了。也许狼并没有邻居家的那只疯狗可怕!但对于有没有鬼的问题,也许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弄明白了。
  等我上了小学,可以到邻村去的时候,有一件事却让我不敢去了,那时候我们村很少放电影,而邻村却经常放,我心里头就想如果自己能生在那个村多好,或者那个村有自己家的亲戚也是一个安慰,但都没有,那时候,我们已经跑野了,父亲已不担心我们会丢掉,也不担心我们会睡着在庄稼地里了,有一次我听同学毛子说,邻村的一个女人有多么多么地好看,但他的男人是多么多么地凶残,我说,她有没有慧儿上海的姑姑漂亮,她的男人有没有满脸胡子的老支书可怕,毛子说,那女人比慧儿的姑姑漂亮多了,他的男人可凶残极了,经常打这个女的,不让这个女人抬头走路,还说是女的裤裆里装了锁子,尿尿的时候都要那男的给开锁子。我问毛子,你见过他们了?毛子说没见过。但毛子说的那么平静,仿佛是真的。有一次我们在邻村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一个女人的命运》,看得我泪水满脸,回来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家人,毛子说,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家,后为我好几次去邻村,想看一看这个女人,我一直将她想象成电影中那个苦命的女人了,有好几次,我梦见了她,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的眼睛十分好看,表情十分的无望……醒来后我就无法入睡,我一直想去救这个女人。那时候刚好演过《少林寺》,于是我就下功夫练武术,拔筋、踢腿、蹲马步,我练得十分认真,一心想着有一天要救这个女人。我心里想着那个男人一定像王仁则,而我就是小虎。后来这事不知为什么就不了了之了,英雄救美的情结老是有,就是自己的功夫太差,经常被同学打哭。也许是感到自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哪能谈上救别人呢?到现在,我知道关于那男人给女人装锁子的事一定是无中生有,但那个女人到底有多漂亮,是不是比慧儿上海的姑姑好看,一直没有证实,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见过她,又怎样能弄明白呢?
  大约是我上二年级的时候,我们邻村出了一件杀人案。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用猎*枪把他的爷爷打死了,少年带了好多的馍馍天不亮就逃跑了,没想到在半路上就被警察抓走了。好多大人都去看杀人现场,那天早上我也想跑去看,但学校挑选了我们班十几个学生,排着队唱着歌去送一个叔叔去当兵。我们给这位刚穿上绿军装的叔叔唱了好几首歌,还给敬了礼。在唱歌时我老走神,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位少年,不知为什么老希望他能跑掉,似乎杀人者是自己一样。很长时间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他的爷爷杀死呢,我问了邻居一位上初中的大哥哥,他说他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给我描述可怕的场景。他说那少年乘爷爷睡着的时候,拿起了门背后挂着的爷爷的猎*枪,以前他爷爷一直不让他动枪,但他一直想打枪。其实这个情结我完全能理解,那时候经常演《南征北战》之类战斗片,我们一帮孩子模仿着用秸杆做成枪,在柴垛后藏来藏去地打土仗,当时谁不希望有一支真枪呢!这个少年把枪对准了他爷爷的头,枪声响后,爷爷还没有死,他怕爷爷起来打骂他,就用家里的斧头又砍了爷爷的脖子,爷爷的手动一下,他就砍手,脚动一下就砍掉脚,直到爷爷最后哪儿都不再动了他才停止。最后他将爷爷装在了一个尿素袋子中,藏在了柜子中跑了……听说这个少年没有爸爸妈妈,与爷爷相依为命。邻居的大哥哥还说,满庄子都是血腥味,院子里外红红的一滩接一滩的血……我一直不明白,那个少年为什么要杀人,没有人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一直想弄明白,但至今也没有明白,我猜想他是太想打枪了,但爷爷一直不让他摸枪的原因,或者是因为电影《少年犯》,他太想过少年犯监狱里的那种生活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不知是什么风,似乎全国各地的学校里都在打群架,我的小学同学狗子打架出名了。狗子是他父亲抱养的孩子,他的父亲是我们初中的数学老师,因为老婆不生养就抱养了狗子,没想到抱养后的第二年老婆就生了个女儿,接着又生了一个儿子。狗子比我大三岁,留了三级,五年级时就离开了学校。那时候他在学校就坏出了名,一直没戴上红领巾,等出了校门,他就到处偷东西、打人,闹得村子里鸡犬不宁的,连狗见了他都贴着墙根溜。他的父亲曾想将老鼠药拌在饭里头毒了他,没想到没毒成反而让狗子给他的背上拍了两铁锹,打得吐了血。自此十五六岁年龄的狗子在村里村外几乎成了一霸,我曾把希望寄托在村子里最有力气的男人胡贵身上,我希望胡贵能收拾一下狗子,但胡贵却充耳不闻的样子。一次我在沟滩里放牛,狗子从林场里上来了,这时被山顶干活的父亲看到了,父亲怕狗子欺侮我,就提了铁锹下到了沟滩,狗子理也没有理我就走了。父亲后来对我说:如果狗子敢动你一指头,我就会一铁锹铲了狗子的头,为民除了这一害!我听得十分吃惊又感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村子里只有父亲可以收拾狗子的。村子里好些瞧不起父亲,都认为父亲老好,但我却在那一刻十分地崇拜父亲了。后来狗子还是因为偷了村子里废弃的变压器被公安局逮捕了,我想公安局一定要开公审大会的,那时候开公审大会常在戏场里开,但我一直没有看到狗子的公审大会。听毛子说,狗子在监狱里跳起来一直踢墙,监狱里的墙上到处是狗子的脚印,而且听说他还打同狱的犯人,后来大约是因为监狱里给的饭少,慢慢没有了力气,才收了手脚。前年我回到老家,在县城的长途汽车站碰到了狗子,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让我有些不敢相信。他哈哈地说笑,说上小学时抄过我的作业,热情地帮我拿包,我只是礼节性地跟他打招呼,内心还是提防着他,怕他偷抢。后来我听说邻村的一个姑娘喜欢上了她,一直等他从监狱里出来嫁给了他,当时女方家气得没办法。真是难以理解,我心想真是什么人都会有人爱啊!那怕他是流氓、小偷,抢劫犯……我不太明白,这个姑娘爱上谁不好怎么会爱上这个不学无术的狗子呢?
  与狗子有得一比的是油娃,因为他长得黑又结实,没有一件干净的衣服,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油兮兮的,所以就有了一个外号叫油娃。油娃最大的特点不是打架,而是尿裤子放屁。上一年级的时候,油娃经常尿裤子,老爱在课堂上请假,每次课上到一半就举手请假要上厕所,但好些次还没有走出教室就哭了,我们看着他的裤子慢慢的洇湿,就哈哈哈地笑了,油娃只是脸红红的并不哭。那时候油娃的学习差,十以上的数字加减法就不会做,全班学习好的与差的结成互帮对子,那时刚刚包产到户,承包这个词流行了起来,我的承包对象就是油娃。于是油娃十分地感激我,我们在课间玩的时候,油娃就能发挥他放屁的威力,我们在追逐打闹的时候,他手指比成一个枪形,对准一些同学就是一屁,他从不对准我放。油娃的屁又响又臭,要放来几个就是几个,同学们都被他气得没办法,好些同学想以同样的方式报复,但他们又放不出来屁。我不太明白,油娃怎会有那么多屁呢?上三年级时油娃还时不时地尿裤子,有一回老师刚走上讲台,他就举手要请假上厕所,老师气得没有理会,我远远地回过头看坐在最后的油娃,他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一看就是蹩不住了。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们就听得一阵往瓶子里灌水的响声,原来他将尿尿进了喝水的瓶子……我们班好多同学又一次忍不住笑了,以后同学们管油娃的喝水瓶子叫“尿瓶子”,油娃老是笑笑,一点也不生气。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没出息的学生,他一直坐在最后面阴暗的角落里,除了他很响地放屁外,几乎没人意识到他的存在。上五年级时,我们常常在晚上要上自习课,每当同学们聚精会神地写作业时,油娃就会在教室最后面很响地放一个屁,一下子就打破了自习课上的宁静。我们都兴奋地哈哈大笑,连那些平常一本正经的女生也捂了嘴在笑。油娃小学毕业后就去当了兵,同去验兵的还有狗子,大多数人都认为狗子会验上,没想到爱尿裤子老放响屁的油娃却验上了。后来油娃上了老山前线,那一段时间油娃的妈妈疯了一样的,老在大路上问我们这些学生,前线的仗打完了没有,打完了没有?油娃在前线挂了彩,一颗子弹擦着他的颧骨打穿了他的耳朵。从前线回来后油娃被安排到了城里工作,并接走了他的母亲,那时我因为到县城去上学了,很多年没有见到油娃,但有时候一想起他就想笑,就想亲眼看一看他耳朵上的子弹打穿的洞。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那时候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老尿裤子,老放屁呢!而这位大家都认为没出息的同学居然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人。
  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一个人,想来无法无天的狗子最害怕的应该是他!他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也姓朱,长条个子,偏风头,身上老有一种香皂味。朱老师吹拉弹唱几乎无所不会,尤其是篮球打得很好,那时候学校缺老师,他每门课都教过。记得有几次他就收拾了狗子,那时候老师打学生似乎是天经地仪的事,父亲曾说他小时候上学老师生气了就用一个板子打学生的手,但朱老师手中只有教鞭,并没有戒尺之类的木板子。有一次他一巴掌把毛子从讲台上搧到过道里打了几个滚,而收拾狗子则是一把抓住狗子的长头发,一下子就提到讲台前的土坏炉子上了,或者让狗子在太阳下面晒一下小时。那时候,朱老师几乎是男女生们心中的偶像。当时学校里有一个女老师,姓郭,长得一点也不好看,但会讲普通话,脸上老是没有抹开的雪花膏。郭老师有一个爱好就是让学生写检举信,要求同学之间相互揭发,谁在课堂上做小动作了,谁在课外干坏事了,谁谁谁……真让我们头疼,我们一些同学只好串通一气,今天你揭发我,明天我揭发你,就算互相帮忙。当时有人传言郭老师一直在追求朱老师,我一直不相信。最终朱老师娶了他家的邻居一个叫笑笑的女孩,笑笑是一个爱笑的女子,一笑露出两颗虎牙!郎才女貌——这个词用在他们俩身上真是准确极了。结婚那天晚上朱老师家放了电影,最爱看电影的我却一直挤在大人们中间跟着闹洞房,朱老师在炕上给大家拉二胡、手风琴,唱了好多歌,而笑笑一直羞涩地给大家点烟!真美啊!真让人神往,那时我心里想自己长大不知能不能娶到这么美丽的女子。一年后在一次学校篮球比赛中,郭老师脸上抹了厚厚的雪花膏,穿上了好几件漂亮的衣服在教室后的一棵柏树上吊死了。那时候谁也不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死,有的同学说,郭老师的舌头吐出了老长,眼睛里全是血,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胡说乱编的。后来朱老师先后调到了乡中学,后来又调到了县中学,后来竞当了县一中的校长。去年我回到家,与父亲闲聊的时候,才知道朱老师心肌梗塞不久前过世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当时他的儿子刚考上了北京一所军事大学。
  当我与妻子聊起这些往事时,她说她童年也有很多不解的事,她们厂区后面是锅炉房,有一个年龄很大的老头,喜欢收集女孩了的指尖,她见过他收藏指甲的瓶子,是一个较大的大约有三四公升容量的广口玻璃瓶,收集了半瓶,每次他都要将女孩子的手洗干净,然后给她们剪指甲。她们院子里有一个小脚老太太曾告诉她不要去锅炉房。后来的一天,老头被警察带走了,说是猥亵幼女罪。她当时根本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要带走老头,隐约地只知道肯定与那一瓶指甲有关。而后来,那个老太太却被她患有痴呆症的儿子撞死了,他的儿子揪住她的头发,一直把她的头往墙上撞,直到警察到来时才阻止了那个大头儿子的暴行。妻子说每天上学她一直能见到老太太在锅炉房不远处的大门口晒太阳,那是一个多么慈祥的老人啊!
  是啊,我们的生活中有太多太多让我们弄不明白的事,我们被时间之流推着向前奔跑,我们来不及问询与探究,那些突然停留在时间中途以及我们短暂的记忆中的人与事,则如烟云与影子一般让人难以捉摸,也许,我们永远也留不住这些瞬间飘散的烟云,永远也抵达不了这些影子的深处,那些被称作人生的本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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