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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戏团(2)

时间:2022-05-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秋牵着狗走近了。

  谢百三返回来,见有一只箱子落水,立即跳人水中,扑棱扑棱地游过去,将箱子弄上岸来。

  马水清大骂谢百三。

  谢百三不生气,用头顶起那只箱子直挺挺地走了。

  这马戏团带来的东西真多,我们都忙得精疲力竭了,船上却还剩一些东西没运完,累得不行了,就都坐在食堂门前的棚子里休息。只有谢百三还在吭味吭啼地扛,吭啼吭啼地背。

  秋牵着狗,始终守在河边上。

  休息了一阵以后,刘汉林因为马水清的一句话变恼了,在棚子下绕着桌子和柱子追逐开来。刘汉林变恼,是因为马水清的话,几乎使在场的夏莲香都听到了。

  马水清嬉皮笑脸的,“你再追,我就大声叫啦!”

  刘汉林又不能发作,只是咬着牙,一脸狠巴巴地追着,欲将马水清一把揪住。

  马水清突然停住了,用手指着河边。

  我们掉头往河边看去,只见秋走到谢百三跟前,将一块手帕递给谢百三让他擦汗;谢百三摇了摇手,但秋却把抓手帕的手一直举在谢百三的面前;谢百三犹豫了一下,抓过秋的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将手帕立即还给了秋;秋收回手帕微笑地看着谢百三又驮起一只箱子。

  刘汉林继续去追马水清。

  吃完晚饭,我们等谢百三把碗全洗完,一起沿着大路往镇上去。马水清把胳膊搭在谢百三的肩上,回头向我们挤了挤眼,问谢百三:“那手帕好闻吗?”

  “滚蛋!”谢百三甩开了马水清。

  我们就将谢百三围住,偏让他说。

  “有香水味。”谢百三终于说。

  我们哄笑了一阵,继续往镇上去。马水清趴在我肩上照镜子,“谢百三这个东西,拿人家手帕闻,还说有香水味!”

  第二节

  秋牵着两条狗在校园里很悠闲地走着。她一会儿走到荷塘边,一会儿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黑板报下。当她走过我们的教室门口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向外张望。她走开了,我们还会不时地瞟着门外。当她牵着狗走向小镇时,会把我们的目光牵得很远很远。秋太特别了。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也从未想像过天下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一个穿着白裙、牵着两条狗的优雅女孩――这一形象后来成了油麻地中学全体学生的永恒记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一形象会在他们各自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虽然像夏日之流萤,但总会在某个时刻闪现。多少年后,当我们偶然相聚,忆起那段岁月时,我们中总会有一个人间:“还记得那个秋吗?”这种时候,我们还会顺便说到谢百三。

  马戏团的演出是在第二天晚上进行的。秩序空前地坏。这人多得仿佛是从地里呼啦一下长出来的,把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挤得满满当当,眼见着就要像一盆水溢了出来。后面的人如果是个头长得短了些的,根本就看不到台子。他们不甘心,就推出一个勇于出头露面的人来领喊,他们合力相应。领喊的那位伸开双臂,然后像往下撂住什么东西似的将双臂按下,大喊:“前面人――”众人跟着一起喊:“坐――下!――”就这么不停地喊。似乎有些效果,前面的脑袋如同沉水似的一颗颗矮了下去。他们有的坐下了,有的跪下了,有的暂时蹲下了。因为后面的叫喊声实在大有威力。偶尔一颗脑袋还出人头地地竖着,就会有骂声:“那颗骷髅是谁的?狗日的,屈下去!”“狗日的”再不“屈下去”,就会遭来泥块或破鞋的袭击。而当前面的人坐下去时,就要比站着多占空间,于是,前面的人群仿佛水泡的干馒头,一下子膨胀开来,汹涌澎湃地向后面扩张。后面的人被冲得坚持不住了,就自然形成另一片浪潮反压过来。两片浪潮之间的人受着最大的压力,坚持不住的就会哭喊起来:“救命啊!”这种骚动一直持续着,使马戏团的演出根本不可能进行。马戏团的团长站在台口,焦急地望着这一刻也不安宁的混乱的人群。

  秋在后台口张望着,手中的小狗冲着人群汪汪叫唤,台下许多人叫了起来:“狗!狗!”台下更乱。秋见了,立即牵着狗消失在台后。前面坐下的人受不住冲击,又纷纷站了起来,并且报复性地向后挤去。但立即遭到反扑,后面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把他们一直挤到台口。那台是高筑的土台,海堤一般挡住了这人潮,但当后面的浪潮再一次凶猛地涌泻而来时,最前面的人就真像遇到阻挡而奋激的浪潮一样,有四五十个人被挤到了台上。他们一下子获得了宽松,在台上喘息着。因为是在台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中许多人显得很尴尬,怯生生的。有几个从未登过台子,觉得恐慌,太难为情,想回到台下,但见台下沸水一般,又只好在台上张望,动作显得很木讷。也有一些露出纯粹的解脱感,仿佛劫后余生,一个个像落海漂泊的人,无望时忽然得了一方岛屿。其中一个妇女还抱了一个孩子,从她脸上的表情,蓬乱的头发和被汗水湿透了的布衫可以想像得出来,在此之前,她在人潮中是如何难受,如何挣扎,又如何保护她的儿子的。她都快要哭了。她赶紧放下那个一直被紧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台口撒尿,就像跑到厕所前撒尿一样。不知是出于玩童的心理,还是出于对刚才受挤的报复,或许是出于解放后的高兴,他把腹部狠狠地朝前挺去,弯了双膝,用手去扶住嫩竹笋一般的小鸡,憋足了劲将尿在明亮的灯光下尿成了一个大弧度,台下的人躲闪着,引起又一次大的波动。这孩子摇着嫩竹笋一般的小鸡,格格格地乐。油麻地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和油麻地镇民兵干事秦启昌秦秃子,开始上台维持秩序。余佩璋多年患空洞性肺结核,又狠命抽犯罪,还经常写本子或排练节目熬夜,因此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乌。他的嘴生来就大,人一消瘦,显得更大。他张开大嘴叫嚷着,仿佛要把那些人都吞进肚里去。他不停地挥着拳,骂“妈的×个”,然而他的叫喊毫无作用。秦启昌的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本不是秃子,是一天夜里起来突然变成秃子的。他站在台口,像民兵训练时那样命令人们安静下来。平素,他个头大,(人们又叫他“秦大马”),那威严的神态以及他的职务都让人产生的恐惧感,是足以让所有的乡民感到一种威慑力量的。然而现在的乡民们陷在一种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混乱中(群体的混乱是被一种盲目的力量所推动的),秦启昌秦秃子秦大马的叫喊声也无济于事。这使他的权威感严重受挫,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那样子让人觉得他恨不能跑回武装部抓来一支枪,然后朝人群头上的天空鸣放。后来,他让镇上的两个民兵扭走了两个跟着二流子八蛋起哄的小子,关进了油麻地中学的一间黑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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