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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第七节)(2)

时间:2021-12-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陈忠实 点击:


    “马驹睡醒来了,你再跟他说一说。”景藩郑重地叮嘱老伴说。咋日黑夜儿子对合同工表现出的冷谈情绪,一直使他心里不大踏实;马驹没有说不愿意,可也没有他所想象的年轻人有机会到外部世界去工作时的狂喜劲头。他担心,万一在关键时刻儿子爆个冷门,他会气死的。他神情庄重地给老伴说:“我到公社盖章去。你跟他拿结实话开导,叫他再甭牵扯三队砖场牛场的啥事了。甭象他老子当年把路走错了。一步路,定他一辈子的秤……”

    “噢!知道。”老伴点点头,领会了老汉的意图。她同情老汉,也很关心儿子的前途大事:“等娃醒来,我跟他说。”

    景藩老汉推出自行车。车子太旧了,一走动就浑身乱响。他怕惊醒儿子,提起车子走过小院,在街门口才放下来。跨上车子之前,他仍然很不放心地瞅一眼儿子住着的厦屋的窗户,心里说,老子给你跑腿办事,为了你的前程啊!你知道做老子的心不?

    油毛毡搭顶的制砖机房里,传出马达的皮带有节奏的噼啪声。平场上堆起一摞一摞新砖,几个小伙子拉着装满红色砖头的架子车,从砖窑里鱼贯而出。“砖的成色不赖!”景藩老远瞅见,自言自语说。他忽然想到,公社机关现在也实行八点钟上班制度,不象学大寨年头日夜值班;五月天明得早,现在充其量不过六点钟,赶到公社也是找不见办公室的人喀。利用这个时间,跟德宽谈谈吧,看看马驹昨晚给他交代队里的手续了没有。自己也该给德宽招呼一下,千万甭拉扯马驹的后腿。

    “德宽——”景藩老汉把自行车撑在公路边上,走上塄坎,站在砖场边上,老远里呼喊一声,招招手,再不往前走了——那儿人多,说话不便。

    德宽急急地走过来,搓着沾满泥污的手,笑眯眯的眼睛告诉景藩老汉,有什么指示,尽管说吧。

    “出窑咧?”景藩老汉表示关心地问。

    “出咧!”德宽实心实意地向领导汇报。

    “砖的成色不赖!”景藩赞赏地说。

    “还好。”德宽舒心地笑着,“我真怕头一窑……”

    景藩担心德宽一说起窑场的事来,可能就没个长短,忙截住他的话头,问:“昨晚你见马驹来没?”

    “见来。先在饲养场,后在砖场,整整一夜都在一搭。”德宽说。\

    “他没跟你说啥事吗?”景藩心里起疑问了,儿子大概没有给德宽交代手续。

    “说的事多。”德宽不知底里,随口说,“选定饲养员的问题,队里借款支持社员买塑料膜儿,覆盖棉田……乱七八糟的事。你要问啥事呢?”

    看着德宽兴致勃勃地和他谈这些事情,一如既往的笑眯眯的神情,景藩老汉心里断定,马驹准是还没有把自己要离开三队出去工作的事给德宽说明哩!他们三个接管三队的工作,表了决心,“击了掌”,党支书听过他们的汇报。现在马驹要离开冯家滩,德宽心里能安然吗?不会的,既然儿子没有给德宽说明,现在由他来说破这件事,可能比儿子更好开口,他是长辈,又是上级,德宽能不听从吗?

    “县上抽调马驹去工作。”景藩老汉干咳两声,终于选择好了说话的方式,用完全是行政公事的口吻,把自谋的职业说成是上级抽调,就具有不可违逆的意味了,“你把三队的工作,暂时管起来。”

    永远是稳诚厚道、温和平静的微笑,迅即从中年副队长兼砖场场长胖胖的脸上消失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怎能……挑起这一摊子……”

    “先让马驹去上班。”德宽的反应是预料中的事,景藩毫不动摇,用上级对下级的强硬态度说,“三队的干部班子,大队出面安排,你放心。”

    德宽笑不出来了,满是忧愁的眼睛,漫无目的地瞅着青葱葱的小河川道。他原以为党支书关心三队窑场头一窑产品的质量,不过说几句话,自己还得赶回砖机上去呢。老天爷,马驹走了,三队铺展开的这一摊子工作,怎么办呢?凭自个能顾得住吗?看看老叔跟他说话时强硬的态度和不容置疑的气势,宽厚的砖场场长闭了嘴,扭开脸,难受地从腰里摸出短管烟袋来。

    “德宽,听叔说……”景藩老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的态度太生硬了,有点过火了,就缓和下来,声音变得委婉恳切了,“机会难得呀!关于马驹一辈子的前程……你是明白人,叔不用说,你也能掂出轻重的……”

    德宽茫然地点点头。他被这突兀的消息弄得心神慌乱,没了主意。听了老支书这样委婉的几句话,心头活转过来了。是嘛!农村青年,谁不想到冯家滩以外的广阔世界里去闯一闯,找一个理想的国家单位的工作干一干呢?这的确是关于马驹一生的大事,自己怎能说出拦阻马驹的话,过后让马驹怨他,让老叔恨他?德宽毕竟是德宽,理智、宽厚的明白人,就诚诚恳恳地给老支书表明自己的态度:“大叔,你放心。马驹兄弟有了工作,这是好事,我也高兴。三队虽然离不得他,这是小事……马驹兄弟的前途是大事。这个我明白……不会拉扯住马驹兄弟的……”

    “我知道你是好人喀!”景藩老汉心情舒坦地笑了,“三队的事,有我哩!马驹走了,我负责安顿三队干部班子,绝不会把你的手压到磨盘下……”

    德宽苦笑一下,从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粘下的土屑,懒洋洋地朝砖机那边走去。

    景藩看着这个刚才还为砖场的胜利兴头十足的汉子,一下子没了精神,忽然同情起这个好人来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能眼看着儿子接着自己的脚步,再把脚伸进冯家滩这个泥沼里。他转过身,跳下土坎,推起自行车,又毫不动摇地跨上车子,上了公路。

    “景藩同志,我想让马驹主持冯家滩大队的工作哩!因为有这个打算,我才考虑让你退下来,到公社奶牛场去。”河西公社党委王书记,听完景藩老汉的申述,四方脸盘上有点为难的神色,直截了当地说,“你把马驹支使走了,冯家滩大队的工作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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