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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车上

时间:2021-11-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早晨八点半钟他们坐车出了城。
 
  大路是干的,四月间灿烂的太阳照得人浑身发热,然而山沟里和树林里还有残雪。严寒的、阴暗的、漫长的冬季还没有走得那么远,春天却突然来了,然而对于目前坐在大车上的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来说,温暖的天气也罢,让春天的气息烘暖的、懒洋洋的、透光的树林也罢,野外类似湖泊的大水塘上空那些黑压压成群飞翔的鸟儿也罢,美妙的、深不可测的、使人很乐于飞上去的天空也罢,都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地方。她做教师已经有十三年了,在这些年里,她坐车到城里去取过多少次薪金,那是数也数不清了,不管是象现在这样的春天,还是下雨的秋日傍晚,还是冬天,对她来说都是一样,她总是一成不变地巴望着一件事:赶快走到目的地。
 
 
在大车上
 
  她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她在这一带地方已经生活过很久很久,将近一百年了。她觉得从城里到她的学校,一路上每块石头,每棵树,她都认得。这儿有她的过去,有她的现在,至于她的未来,那么除了学校、进城往返的道路,然后又是学校,又是道路以外,她就想不出什么别的前景来了。……关于她做教师以前的往事,她已经不再去回忆,而且也差不多忘光了。从前她有过父亲和母亲;他们住在莫斯科红门附近一个大宅子里,可是那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里只留了一点模糊而朦胧的东西,象梦景一样。她十岁那年,她的父亲去世,过了不久,她的母亲也死了。……她有个做军官的哥哥,起初还通信,后来她哥哥不再回信,就此断了音信。旧日的东西保存下来的只有一张她母亲的照片,然而那张照片放在学校里受了潮,现在除去头发和眉毛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车子走了三俄里光景,赶车的老人谢敏回过头来说:“城里捉住一个当官的。他给押走了。听人说,他在莫斯科跟一些德国人把市长阿历克塞耶夫打伤了。”
 
  “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是在伊凡·约诺夫的饭铺里,人家在报纸上看到的。”
 
  他们又沉默了很久。玛丽雅·瓦西列芙娜想着她的学校,想到不久就要举行考试,她得送四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应考。她正想着考试,地主哈诺夫坐着一辆四套马车从后面追上来了,去年,他曾在她的学校里当过考试的主持人。他的马车走到跟她并排的时候,他认出她来,就点一下头。
 
  “您好!”他说。“您这是回家去吧?”
 
  这个哈诺夫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脸色憔悴,神情委靡,已经开始明显地变老,不过相貌仍旧漂亮,招女人喜欢。他一个人住在他那个大庄园里,从不出来工作。人家说他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光是在屋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嘴里吹着口哨,或者跟他的老听差下棋。人家还说他爱喝酒。确实,去年考试的时候,就连他带来的纸张也有香水和酒的气味。当时他穿一身新衣服,玛丽雅·瓦西列芙娜很喜欢他。她跟他并排坐着的时候,老是觉得发窘。她看惯了冷漠而老练的主考官,这一个却连一句祷告词都记不得,不知道该问什么好,非常客气,殷勤,总是给学生打五分。
 
  “我是到巴克维斯特那儿去,”他接着对玛丽雅·瓦西列芙娜说,“不过据说他不在家。”
 
  他们离开大道,转到一条乡间土路上,哈诺夫走在前面,谢敏跟在后面。四匹马沿着土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费力地拖着陷在烂泥里的沉重马车。谢敏赶着车子在那条土路上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时而走过土丘,时而走过草地,常从大车上跳下来,帮着马拉车。玛丽雅·瓦西列芙娜一直想着学校,想着这次考试的题目,不知道是难还是容易。她想到地方自治局就不痛快,昨天她在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找到。多么不成体统!两年以来她一直要求解雇学校里的看守人,此人什么活也不干,对她态度粗暴,打她的学生,可是谁也不理她。在执行处要找到主席是困难的,即使找到,他也总是眼睛里含着泪水,说他抽不出工夫来。学监每三年到她的学校里来一次,对他的本行一点也不懂,因为早先他在税务局工作,托了人情才谋到学监的职位。校务会议很少召开,而且在什么地方召开也不得而知。督学是个识字不多的乡下人,他是制革作坊的老板,头脑不聪明,态度粗鲁,同那个看守人十分要好。上帝才知道她该去找谁诉说,要主意。……“他确实漂亮,”她看哈诺夫一眼,暗想。
 
  道路越来越糟。……他们的车子驶进一个树林。这儿的道路很窄,马车转不过身来,车辙很深,灌满了水,咕唧咕唧地响。带刺的树枝打人的脸。
 
  “这叫什么路啊?哈诺夫问,笑起来。
 
  女教师看着他,不明白这个怪人为什么住在此地。在这个荒僻的地方,在这种满是泥泞、寂寞无聊的环境里,他的钱财、他的招人喜欢的外貌、他的文雅的风度对他能有什么用处呢?
 
  他在生活里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就拿眼前来说,他跟谢敏一样,在这极端恶劣的小道上慢腾腾地赶路,忍受同样的不方便。既然他能住在彼得堡,住在国外,那么何必住在这儿呢?看样子,要他这个阔人把这条坏路修成一条好路,免得受苦,免得看见他的车夫和谢敏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那是不算一回事的;然而他光是笑笑,显然,对他来说,什么都无所谓,他并不需要更好的生活。他心好,温和,天真,不了解这种粗鄙的生活,不熟悉它,就象在考试的时候不熟悉祷告辞一样。他仅仅捐给学校一些地球仪,就真诚地以为自己在民众教育方面是个有益的人和杰出的活动家。在这种地方谁需要他的地球仪啊!
 
  “坐稳,瓦西列芙娜!”谢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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