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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5)

时间:2021-10-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为了到杜别奇尼亚去,我一清早,太阳刚出来,就起床了。
 
  我们的大贵族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还在睡觉,我的脚步声孤零零地、低沉地响着。沾着露水的白杨使空气充满柔和的清香。我心里难过,不想离开这个城。我喜爱自己的城市。
 
  我觉得它那么美丽,那么温暖。我喜爱这苍翠的树木,这晴朗而宁静的早晨,我们教堂里当当的钟声;可是我又觉得那些跟我同住在这个城里的人乏味,跟我格格不入,有时甚至可恶。
 
  我不喜欢他们,也不了解他们。
 
  我不明白所有这六万五千人为什么活着,靠什么活着。我知道基姆雷城的人靠做靴子过活,图拉城的人做茶炊和枪支,敖德萨是一个港埠,可是我们这个城究竟是什么,它做出些什么东西,我就不知道了。大贵族街和另外两条比较干净的街道上住着的人要么靠现成的资金生活,要么靠作官从国库领来的薪金生活,此外还有八条彼此平行的街道,大约有三俄里④长,街的尽头伸展到高岗后面,住在这八条街上的人又靠什么生活呢,这对我来说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至于这些人在怎样生活,说来真叫人难为情!没有公园,没有剧院,没有象样的乐队。市立图书馆和俱乐部的图书馆只有犹太籍的少年才去,因此杂志和新书放在那儿,一连好几个月没有人去裁开书页。有钱的和有知识的人睡在又窄又闷的寝室里,躺在满是臭虫的木床上。孩子们住在脏得使人恶心的房间里,还美其名曰“儿童室”。至于仆人,哪怕是年纪大的老仆人,也睡在厨房的地板上,盖着破被子。在平常日子,屋子里有红甜菜汤的气味,到持斋的日子就有用葵花子油煎的鲟鱼的气味。他们吃没有滋味的菜,喝不卫生的水。很多年来,在议会里,在省长家里,在主教家里,在各处屋子里,人们一直谈到我们城里没有价钱便宜、清洁卫生的水,说必须向国库借二十万卢布来安装自来水。很有钱的富翁在我们城里不下三十个,有时候,打一场牌就输掉整整一个庄园,他们也喝这种脏水;可是却一辈子热烈地谈借款,这种事我真弄不懂,我觉得他们干脆从自己口袋里拿出那二十万卢布来要简单多了。
 
  在全城当中我没见过一个正直的人。我父亲收受贿赂,认为人家是出于尊敬他的品德才献给他的。中学生们为了升级而到教师家里食宿,教师乘机收下他们大笔的钱。军事长官的太太在招募新兵时期接受新兵的贿赂,甚至容许新兵邀她去吃喝。有一回她在教堂里跪下去以后怎么也站不起来,因为她喝醉了。在招募新兵时期就连医师也接受贿赂。本城的医师和兽医向肉铺和酒馆要钱。县立学校出售三等优惠证书。监督司祭向下面的教士和教堂主事索取贿赂。在市政机关里,在市民机关里,在医务机关里,在别的一切机关里,每个申请者办完事,刚要走,就会有人朝着他的背影喊叫:“应当表示感激才行啊!”那个申请者只好走回来,给他们三十到四十个戈比。
 
  凡是不接受贿赂的人,例如司法机关的官员,总是傲慢无礼,跟别人握手的时候只伸出两个手指头,为人十分冷酷,见解极其狭隘,极爱打牌,喝很多酒,娶有钱的女人,对他们四周的人无疑地起着有害的、腐化的影响。只有从姑娘们身上才散发出道德纯洁的气息,她们大多怀有高尚的理想,正直纯洁的灵魂;可是她们不懂生活,相信给人贿赂是出于对那人的品德的尊重,而且出嫁以后很快就衰老,堕落,不可救药地陷在庸俗的小市民生活的泥潭里了。
 
  【注释】
 
  ①指由活人扮演的静态画面。
 
  ②1俄亩等于1.09公顷。
 
  ③西欧神话中的仙女。
 
  ④1俄里等于1.08公里。
 
  三
 
  我们这个地区正在修建铁路。每逢假日的前夕,就有一群群衣衫褴褛的人在城里走来走去,城里人叫他们“铁炉子”,大家怕他们。我常常看见衣衫褴褛的人脸上带着血迹,头上没戴帽子,被人拉到警察局去,后面跟着人,手里拿着一个茶炊或者一件不久以前洗过、现在还湿着的内衣,作为物证。“铁炉子”通常聚集在小酒店附近和集市上;他们喝酒,吃东西,骂下流话,碰见举动轻佻的女人过路就吹出刺耳的口哨声。我们的小铺老板为了给这些饿着肚子、衣衫褴褛的人开开心,就用白酒把一条狗和一只猫灌醉,或者在狗尾巴上拴一个空煤油桶,吹一声口哨,那条狗就沿着街道飞跑,铁桶轰隆轰隆地响起来,吓得那只狗尖声乱叫,以为身后追来一个什么怪物,一口气远远地跑出城外,到了田野上,在那儿累得精疲力竭。我们城里有几条狗经常夹起尾巴发抖,据说它们受不了这样的娱乐,发疯了。
 
  火车站建筑在离城五俄里的地方,据说工程师要五万卢布的贿赂才肯把铁路修到城边,市政机关只同意给四万,双方为那一万闹翻了。现在城里人后悔了,因为他们得修一条公路通到火车站去,据估计,修这条公路所花的钱还要多。整个铁路线上已经铺好枕木和钢轨,公务列车来来往往,运输建筑材料和工人。由于陀尔席科夫负责的造桥工程尚未完成,全线工程便耽搁下来了,另外有些地方的车站也还没有修好。
 
  杜别奇尼亚是第一站的名字,离城有十七俄里。我是走着去的。秋播和春播作物沉浸在清晨的阳光里,看去一片碧绿。
 
  这一带土地平坦,令人心旷神怡,远处明显地现出火车站、土岗、庄园的轮廓。……到野外来是多么痛快啊!我多么希望充满自由的感觉,哪怕只有一个早晨也好,免得去想城里发生的事,想自己的贫穷,想自己的饥饿!再也没有比强烈的饥饿感更妨碍我的生活了。这种感觉一出现,我那些高尚的思想就会跟荞麦粥、肉饼、煎鱼的念头古怪地搀混起来。例如现在,我一个人站在野外,抬头看着一只百灵鸟,它在天空中好象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似的,不住声地歌唱,仿佛歇斯底里发作似的,我心里却在想:“这时候要是能够吃一块抹上黄油的面包,那该多好啊!”或者我在路边坐下来,闭上眼睛养神,听着五月里这种美妙的闹声,我却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发烫的土豆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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