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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们是孽障的人(2)

时间:2021-09-1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李修文 点击:
 
  手捧热酒,置身于上天送来的弟兄们中间,我又怎么能不开口唱起来呢?于是,不管听没听过的,我都跟着唱。一时之间,全然不知今夕是何夕,一唱再唱,反复纵容着自己陷入这小小的放浪。这时候,天色黑透了,醉意也慢慢袭来。我正陷入懵懂的犹豫,想着是否再喝一杯,那句我熟悉的调子又响了起来。霎时间,我脸红耳热,仓皇着再喝尽一杯,赶紧跟着唱。
 
  ——这夜幕里响起的调子,不是别的,而是落难,是拿刀子挖自己的心。
 
  那一晚,直到冻雨再次齐刷刷尖利地落下,神迹降临般的团年饭才算宣告结束。无论多么不愿意,我也只好与我的弟兄们在江堤上作别——他们还要去找各自过夜的地方,而我,则要回到我借住的小楼继续我的“囚徒”生涯。在各自分散之后,我又折回了船上,没有喝酒,只是径直走来走去,拼命回忆着此前唱过的每一句。其时情境,就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凭吊客,正在败落的遗址里寻找自己的身世;又像是一个失忆症患者,再三确认着他是否真正是从一场难以言说的神迹里走出来的。
 
  我当然是从神迹里走出来的,因为直到第二天清晨,这场神迹还在延续。
 
  清晨,我被冻雨落在屋顶上的敲击之声惊醒,起了床,刚一推开窗子,迎面便看见了惊人的景象:楼下的铁门外站着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船上的那对父子。儿子手里拎着一瓶白酒,父亲虽说撑着一把雨伞,但是那把伞太残破了,挡不住雨,所以,两个人身上都已经被淋得湿透了。
 
  一瞬间的震惊后,我赶紧问他们,为何会到这里来找我。全然没想到,父亲竟然回答我,既然我拿他当了弟兄,他就也应该拿我当弟兄。按照他们家乡的礼数,大年初一,小辈应当带上礼物,去给长辈磕头,而我一人在外,自然没人给我磕头,所以,他便带着儿子来给我磕头了。说话间,他儿子已经在湿漉漉的地上跪下,接连给我磕了三个头,磕完又将那瓶白酒从铁门的空隙里塞了进来,然后重新站好,对着我笑。
 
  没有人看见我的战栗,而我是真的满身战栗了起来。懵懂与哽咽将我轮番冲击、包裹,我瞠目结舌,未能说出一句话,直到父子二人离开。看着他们的背影在雨雾里越来越小,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对着他们呼喊一句。终于没有,愣怔了一小会儿,如梦初醒一般,我捡起了铁门边的白酒,想了又想,竟然掀开盖子喝了起来——我早已知道,我的弟兄囊空如洗,可是,他仍然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送来了这瓶白酒,所以,喝下它,就是喝下贫苦,喝下从贫苦里生出的情义。
 
  多年以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喝下满瓶白酒的那一天:跌跌撞撞,却又飘飘欲仙。虽说铁门紧锁,我却并没有心生怨怼,正所谓,不知道可以原谅什么,但觉世间万事都应该被原谅。
 
  入夜之前,看守我们的人来了。毕竟是大年初一,他们各自喝了酒,可能是因为制片人的电话仍然无法接通,也可能仅仅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命运,一个个竟然全都不由分说地暴怒,站在院子里,对着我和我的“同犯”们一顿辱骂。但是,我们之中,并无一人出来回应,所以,他们辱骂了一会儿,也就锁上铁门,继续回家过年了。
 
  看守们走远之后,没过多长时间,我竟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了一小会儿,迷惑着打开窗子。先是雨幕扑面而来,然后,我在雨幕里看见了我的弟兄们:不仅仅是那对父子,所有的弟兄都来了。
 
  我赶紧跑下楼,来到铁门边上。不料,我还未及开口,当头的弟兄竟然劈头告诉我,虽说雨还在下,但气温已经没有那么低,黄河正在解冻,差不多可以行船了,而修船厂里恰好有一条没有损坏的小船。他们商量过了,决定现在就带我过河逃离此地,以免明天看守们来了,我就又走不了了。
 
  听当头的弟兄说完,我站在铁门之内,某种错乱感迅速袭来。这错乱感幾乎使我疑心自己根本没活在这世上,也不是活在某部电影抑或传奇小说之中,而是活在几千年里所有情义的要害里。不过是一刹那,电光石火纷至沓来,我在电光石火里看看背后黑黢黢的小楼,再看看眼前寡言的弟兄,除了陷入比白日里更加巨大的震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满天的冻雨和森严的铁门可以证明,正在等候我的,的确是我昨日才认识、今日便过命的弟兄。就在当头的弟兄说话间,两个壮小伙子已经翻越铁门,跑上楼,将我的行李拎了下来,然后在我身边站住,笑着看我,不发一言。此时,我再也不能犹豫,三两下便攀上了铁门。
 
  没想到,一行人刚刚要跑上黄河堤岸的时候,看守们来了,而且,他们还叫来了更多的人,隔老远就能听见他们愤怒的咒骂声。随后,咒骂声越来越近。他们将摩托车和小货车的车灯都打开,灯光远远照射过来,就像正在照射一群待宰的羔羊。我站在弟兄们中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既然事已至此,我倒也和他们一样,并不慌乱。这时候,那一对父子走到我的身前,父亲叮嘱儿子将我照顾好,又对我说:“修船的水性好,放宽心。”
 
  一语说罢,弟兄们竟然一起朝车灯亮起的方向走了过去,只剩下我和另外三四个人停留在原地。这时候,给我磕过头的少年劝说我赶紧跑上堤岸,上船渡河。我当然不愿意,径直告诉他:“现在是过命,既然是过命,我就不能不过自己的命。”
 
  哪知道,少年竟然一把拽起我就往前奔跑。我刚想要挣脱,另外几个弟兄又一并将我拉扯着往前奔。一边跑,少年一边对我说:“给你磕过头了,不能扔下你。”
 
  就这样,一路踉跄着,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们就奔到了黄河岸边。未曾有半刻停留,少年便拉扯我坐进一条铁皮小船。一入黄河,少年立刻端坐在船头,持桨敲击冰层。冰层应声碎裂,我们的船就从簇拥的冰层里穿行了出来。没走多远,冰层便消失不见了,水流也不急不缓,似乎预示着一个即将来临的大晴天。而我却未发一言,颓然蜷缩在船舱里,只觉自己是个临阵脱逃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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