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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4)

时间:2021-07-1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您那些学问现在恐怕已经忘光了吧!”库兹米巧夫说。
 
“怎么会不忘光?谢谢上帝,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哲学和修辞学我多少还记得一点,可是外国语和数学我都忘光了。”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眯细眼睛,沉思一下,低声说:“本体是什么?本体是自在的客体,不需要别的东西来完成它。”
 
他摇摇头,感动地笑了。
 
“精神食粮!”他说。“确实,物质滋养肉体,精神食粮滋养灵魂啊!”
 
“学问归学问,”库兹米巧夫叹道,“不过要是我们追不上瓦尔拉莫夫,学问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好处了。”
 
“人又不是针,我们总会找到他的。现在他正在这一带转来转去。”
 
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三只鹬,这时候在薹草上面飞着,在它们啾啾的叫声中可以听出惊慌和烦恼的调子,因为人家把它们从小溪那儿赶走了。马庄重地咀嚼着,喷着鼻子。简尼斯卡在它们身旁走来走去,极力装得完全没理会主人们正在吃的黄瓜、馅饼、鸡蛋,一心一意地扑打那些粘满马背和马肚子的马虻和马蝇。他无情地拍死那些受难者,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又恶毒又得意的声音。每逢没打中,他就烦恼地嗽一嗽喉咙,盯住那只运气好、逃脱了死亡的飞虫。
 
“简尼斯卡,你在那儿干什么!来吃东西啊!”库兹米巧夫说,深深地吁一口气,那意思是说,他已经吃饱了。
 
简尼斯卡忸怩地走到毡子跟前,拿了五根又粗又黄、俗语所说的“老黄瓜”(他不好意思拿细一点、新鲜一点的),拿了两个颜色发黑、裂了口的煮鸡蛋,然后犹犹豫豫、仿佛担心自己伸出去的手会挨打似的,手指头碰了碰甜馅饼。
 
“拿去吧,拿去吧!”库兹米巧夫催他说。
 
简尼斯卡坚决地拿起馅饼,走到旁边远一点的地方,在地上坐下,背对着马车。马上传来了非常响的咀嚼声,连马也回转头去怀疑地瞧了瞧简尼斯卡。
 
吃完饭,库兹米巧夫从马车上拿下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对叶果鲁希卡说:“我要睡了,你小心看好,别让人家从我脑袋底下把这袋子抽了去。”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掉法衣,解了腰带,脱下长外衣,叶果鲁希卡瞧着他,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料到神甫也穿裤子,赫利斯托佛尔却穿着帆布裤子,裤腿掖在高统靴子里,还穿着一件花粗布的又短又瘦的上衣。叶果鲁希卡瞧着他,觉得他穿着这身跟他尊严的地位很不相称的衣服,再配上他的长头发和长胡子,看上去很象鲁滨孙·克鲁梭③。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下外衣,面对面在马车下面的阴影里躺下来,闭上眼睛。简尼斯卡嚼完吃食,在太阳地里仰面朝天躺下,也闭上眼睛。
 
“小心看好,别让人家把马牵去!”他对叶果鲁希卡说,立刻就睡着了。
 
一片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马在喷鼻子、嚼吃食,睡觉的人在打鼾。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凤头麦鸡在悲鸣。有时候,那三只鹬发出啾啾的叫声,飞过来看一看这些不速之客走了没有。溪水潺潺地流着,声音轻柔温和,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打破寂静,也没有惊动停滞的空气,反倒使得大自然昏昏睡去了。
 
叶果鲁希卡吃过东西以后觉得天气特别闷热,热得喘不过气来,就跑到薹草那边去,在那儿眺望左近一带地方。他这时候看见的跟早晨看见的一模一样,无非是平原啦、矮山啦、天空啦、淡紫色的远方啦。不过山近了一点,风车不见了,它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在流出溪水的那座乱石山背后,耸起另一座小山,平得多,也宽得多。山上有一个不大的村子,住着五六户人家。在那些农舍四周,看不见有人,有树,有阴影,仿佛那村子在炎热的空气中透不出气来,正在干枯似的。叶果鲁希卡没有事可干,就在青草里捉住一只蟋蟀,把它放在空拳头里,送到耳朵旁边,听那东西奏它的乐器,听了很久。等到听腻它的音乐,他就去追一群黄蝴蝶,那群蝴蝶往薹草中间牲畜饮水的地方飞去。他追啊追的,自己也没有留意又回到马车旁边来了。他舅舅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睡得正酣,他们一定还要睡两三个钟头,等马休息过来为止。……他怎样打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呢?他上哪儿去躲一 躲炎热呢?真是个难题。……叶果鲁希卡不由自主地把嘴凑到水管口上接那流出来的水;他的嘴里一阵清凉,并且有鼠芹的味道。起初,他起劲地喝,后来就勉强了,他一直喝到一股尖锐的清凉感觉从他的嘴里散布到全身,水浇湿了他的衬衫才罢休。然后他走到马车跟前,端详那些睡熟的人。舅舅的脸跟往常一样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库兹米巧夫热中于自己的生意,因此哪怕在睡梦中或者在教堂里做祷告,听人家唱“他们啊小天使”的时候,也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意,一 刻也忘不掉,现在他多半梦见了一捆捆羊毛、货车、价钱、瓦尔拉莫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呢,是个温和的、随随便便的、喜欢说笑的人,一辈子也没体会到有什么事业能够象蟒蛇那样缠住他的灵魂。在他生平干过的为数众多的行业中,吸引他的倒不是行业本身,而是从事各种行业所必需的奔忙以及跟人们的周旋。因此,在眼前这次远行中,使他发生兴趣的并不是羊毛、瓦尔拉莫夫、价钱,而是长长的旅程、路上的谈天、马车底下的安睡、不按时间的进餐。……现在,从他的脸容看来,他梦见的一定是主教赫利斯托佛尔、拉丁语的谈话、他的妻子、奶油面包以及库兹未巧夫绝不会梦见的种种东西。
 
叶果鲁希卡正在瞧他们那睡熟的脸容,不料听见了轻柔的歌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唱歌,至于她究竟在哪儿,在哪个方向,却说不清。歌声低抑,冗长,悲凉,跟挽歌一样,听也听不清楚,时而从右边传来,时而从左边传来,时而从上面传来,时而从地下传来,仿佛有个肉眼看不见的幽灵在草原上空飞翔和歌唱。叶果鲁希卡看一看四周,闹不清古怪的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后来他仔细一听,觉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经凋萎,它的歌声中没有歌词,然而悲凉恳切地向什么人述说着,讲到它自己什么罪也没有,太阳却平白无故地烧烤它。它口口声声说它热烈地想活下去,它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天热,天干,它会长得很漂亮,它没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谅,还赌咒说它难忍难挨地痛苦,悲哀,可怜自己。……叶果鲁希卡听了一阵,觉得这悲凉冗长的歌声好象使得空气更闷,更热,更停滞了。……为了要盖没这歌声,他就哼着歌儿,使劲顿着脚跑到薹草那儿去。在那儿,他往四面八方张望、这才看见了唱歌的人。在小村尽头一个农舍附近,站着一个农妇,穿一件短衬衣,腿脚挺长,跟苍鹭一样,正在筛什么东西,她的筛子底下有一股白色的粉末懒洋洋地顺着山坡洒下来。现在看得明白,就是她在唱歌。离她一俄丈④远,站着一个没戴帽子,穿一件女衬衣的小男孩,一动也不动。他仿佛给歌声迷住了似的,呆站在那里,瞧着下面什么地方,大概在瞧叶果鲁希卡的红衬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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