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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二十章)(2)

时间:2021-03-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朔 点击:


  卖饭柜台那儿“呕”的一声响几十个孩子一齐失望地叹气,方枪枪这边知道彻底没戏了如丧考批。

  方超端着一盘子油盐花卷走过来,往桌上一撂:就这个了。

  怎么麻酱糖花卷也没了?方枪枪看着陈南燕端着一盘麻酱糖花卷走过去到一桌女孩那儿坐下。

  最后两个也被她买走了。方超也是一脸丧气。

  你把酱油倒在粥里,攉一攉,鸡蛋味儿。高洋乐呵呵地说。

  下次,啊,你也别求我。方枪枪气呼呼地拿桌上的酱油壶,一例,多了,成屁味了。

  一桌小孩都在传明年复课闹革命的消息,都十分扫兴,觉得正常的生活受到了干扰。

  小孩中新添了一风气聚众聊天当时没个准名,也叫“哨”也叫“抡”也叫牛逼蛋砍。毛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于是小孩起来响应,真的假的国际国内听风就是雨都要装很有思想很有见地,发展到后来蔚然成风极大提高了中国人民胡搅蛮缠的能力。

  “大山”是那时的某种象征,“三座大山”什么的,和“康庄大道”相映成趣。后来出了个老英雄,每日挖山不止,有他那种精神的人,由“蛋砍”引申出来,被称为砍山不止,再经文人加工,变成今天半野半驯的生猛词组;侃大山。

  那在学校停课舆论一律的年代也起了普及教育传布谣言的积极作用,差不多可说是生活这无耻老师给一个孩子上的最好的语文深,那词汇量那不破不立的决心那望山跑死马的曲里拐弯这才是汉语的正经表达方式。方枪枪没成为认字的机器懂事的傻子真要好好感谢那些年盛极一时的全民砍山运动。

  当他再次坐在小学低年级的课堂里才发现受过砍山熏陶的自己中文程度已有多深,什么老师的胡说的课本的欺人之谈都是小偷进了街坊院熟门熟路飞行员碰见玩鹰的不是一档次吃月饼掉了一地渣儿都是我剩的。

  应该说那是继白话运动之后中文的第二次革命。任何词句都可能被赋予新的意义,甚至直接改变词性可说<新华字典>什么的都废了。说话,只是一种态度,说的是什么不再有人听得懂,需要不断丰富、穷尽其义方可定案像一场不设终点的追逐。

  哪有规矩哪有语法都是活词儿只要你高兴没一个同义词不可以作为反义词捋顺了就是最高级别的反义词。

  把一句话一个词当作一道菜不断地添油加醋越说越没谱越说越没边儿只为耸动视听再夹杂点徒乱人心的意思我想这就是所谓文学了。

  有了文学观念好啊,就不简单满足于弄明白一件事的来龙去脉,愚昧地分个是非穷凶极恶死心眼地去挖掘主题。

  就懂得编排,学会穿凿,酒不醉人人自醉大面儿上找一感觉望文生义欲得我心必先同了我这流合了我这污。

  有时人的大脑就像一间间黑屋子非得用力撞一下才会透出一丝亮多少看清里边有什么。

  好的砍山就像好的文学作品都是往人脑袋上钻眼儿的工作这那是领了钱只会误人子弟的老八板语文老师们教得了的。

  小孩们聊得热闹,吃完的也不走几桌孩子拉成一个大圈子旁边桌的女孩子也竖着耳朵听。从杨成武会不会打仗飞夺泸定桥时他是团长还是政委,到江青是男的还是女的叶群五五年授的是上校还是中校,到23楼杨力文愉了他家700块钱买了10个獭帽七八件黄呢子大氅20多双将靴要是公家钱都够枪毙了。

  中午吃什么?方超翻着饭本一页页浏览。研究了半天黑板上的菜谱,一共四个“才”:一才馏肉片;二才肉炒蒜苗;三才炒红根;四才白菜冻豆腐。

  什么叫红根呐?方枪枪问。

  胡萝贝。高洋告诉他。

  除了馏肉片都不爱吃。方枪枪说。

  那就一个一菜一个四菜吧。方超一笔一划写在本上。

  关门了,吃完没有,都走别这儿瞎混。那边炊事班的战士一路挪桌子踢板凳扫着地过来,朝这边的小孩嚷嚷。

  小孩们都不动,装没听见。一个战士举着扫帚冲过来也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暴怒地狂吼一声:都滚!

  像是用手指在冬天雾蒙蒙的玻璃上抹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看到了窗外很多东西:肉不太够吃,棉鞋不太暖脚,阶级兄弟不那么可靠,当兵的和人民一对一的时候也不是很客气,也撤性子,跟小孩恶起来特别不像有纪律和高度政治自觉性的。

  特别意外十分惊疑的是大人的表情不像小时候想象的那么和善,多数人其实长着一副凶相,永远只有两种状态:郁部寡欢和勃然大怒。

  不知道为什么院里孩子都在雪地上追打陈南燕的表哥。那男孩住在学院路,家里好像是钢铁学院的,每年暑假寒假都来陈南燕家住,有时星期天也来,跟院里孩子都认识也常一起玩。这孩子他个子瘦高,有点驼背,戴个白塑料框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玩得一手好弹球,尤其擅长弹球吊坑。现在他手端着一把水果刀,庄严地往陈南燕家走,几十个大小孩子包围着他跟着他移动,个个弯腰攥起雪球奋力往他头上砸,他的头部雪雾纷飞,头发脸颊湿漉漉的棉猴后领堆着一层雪,眼镜蒙着白汽像个盲人一意孤行。陈南燕跟在他身后又哭又闹,来回阻挡想靠近他的孩子。张宁生举着个坛子般的大雪球迎面向他冲去,陈南燕扑上去,被人推了一把自己跌倒在雪地上。大雪球在她表哥的头上粉碎四上飞溅溅董存瑞的炸药包无声地爆炸,那男孩跪倒在地一时被蜂拥而上的人群遮住,再站起来满脸通红眼镜已经没了,一只耳朵流着血。他手里仍摸着那把水果刀盲目挥舞着,在自己面前划开一小块空间,一声不吭继续前进。

  男孩和攻击他的人群走远了,雪地上只剩哭哭啼啼往起爬的陈南燕和站在一边瞅着她的方枪枪。陈南燕的花棉袄和小辫子上都粘着雪粉像个小白毛女。她哽咽着仔细拍打着自己上上下下看见方枪枪眼露凶光:你看什么。她大声抽泣着向方枪枪走了几步把手里无意抓起的一把雪攥成球向他投去。方枪枪拾臂挡了一下,雪球轻飘飘地在他棉袖子上碎成了一片雪。

  二食堂门前人山人海,一排排猪捆绑着手脚躺在松林中的雪地上黑白分明。

  一只条凳摆在地当间,几名炊事班战士往身上系皮围裙,说说笑笑都叼着烟卷。

  一个老兵蹲着磨刀抬手举起带鱼般细长的尖刀一道苍白光芒掠过黑鸦鸦的人群。

  杀猪了杀猪了。一些小孩在院里奔走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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