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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十四夜(2)

时间:2021-01-1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冯唐 点击:


    “但是你又不好意思每次接电话都说,‘你没毛病吧,别傻屄似的穷打!要是工作的事儿,明天办公室谈好了。要是个人的私事儿,我和你没这么熟吧?’”

    “他很清高的人,这样不好吧?”

    “每次聊多长时间啊?”

    “一个多小时,最长的一次从晚上十点到早上四点。”

    我看着面前的咖啡,二十块一杯,加百分之十五服务费,是我一周的生活费。我听着我初恋在讲述她的困扰,我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非常简单、普通、古老的故事,一个有点权有点闲有点伤逝的中年男人在泡有点年轻有点气质有点糊涂的小姑娘的故事。我的心里一阵强烈的光亮,完成了人生中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长这么大,认识我初恋十多年,梦见她五百回,第一次,我发现我初恋是个非常普通的姑娘,尽管冒着缥缈的仙气儿,但实际上有着一切普通姑娘的烦恼。我一直以为,她的烦恼仅限于行书学董其昌呢还是米芾,周末去西山看朝霞还是北海看荷花。

    我说:“不上不下最难办。要不就下,用屈原的方式解决,我不在乎什么出国、入党、提干、分房、涨钱,我独默守我太玄,过我的日子,心里安详,心里平静,不掺和这么多人事。要不就上,用渔夫的方式解决,我的暗香浮动就是枪杆子,先让这些处长、局长知道妙处,闻上瘾,之后,想再闻一下,先送我去澳洲,想再闻两下,送我去美国,想再闻三下,送我去欧洲。”

    “你说了等于没说。”

    “是吧。”我结了帐,在金鱼胡同和我初恋微笑握手而别,是时风清月白,车水缓缓,我没要求送她回办公室,她自己朝东华门走去,我自己走回了仁和医院。

    两天前,上午做完一台**全切,下午还有一台,主刀教授说中午在食堂请我吃饭,下台晚了,只剩下包子。啃到第二个包子的时候,在麻醉科当医生的师姐经过,说,秋水,就吃这个?随手拨了小半饭盒自己带的酱牛肉给我。这个麻醉师姐是大鸡师兄那届的校花,皮肤荷花一样,白里透红。穿上手术服,戴上口罩,露在外面的黑头发丝、白额头、杏仁眼,迷死人不偿命。我看主刀教授脸色有些异样,等麻醉师姐走了,拨了一大半酱牛肉到教授饭盒里。

    下午下台的时候,换了衣服,撞见麻醉师姐一个人在楼道口抽烟,我腿也累得发紧,就要了一根一起抽。院子里的槐树枝叶茂密,整个树冠像是个巨大的花球。

    “抽烟解乏啊。师姐,我在B大的时候跟那个老植物教授去四川峨边和大渡河附近找一种少见的玉竹,老教授曾经指给我看,山里农民的庄稼地里,就夹种有罂粟。他说,干再重的活儿,抽了那东西之后,睡得特别香,第二天还能爬起来。罂粟花开,挺好看的,有点像B大花坛里有时候种的虞美人。”

    “是啊。没有这类东西,也没有现代麻醉,也就没有现代外科手术。你最近好不好?快毕业了吧?毕业马上出国吗?”

    “还行吧,凑合。正申请呢,肿瘤研究的博士,还有MBA。”

    “要转行?”

    “肿瘤,再怎么学好像也治不好。气场不好,最近狂吃东西,还是掉肉。学完MBA,公司实在不行了,你和老板说,咱们关门再开一家吧。做卵巢癌,我总不能和董阿姨说,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再说吧。”

    “我听人说你在神经内科查房时的事迹了,病人家属告到医务处了,你就管不住自己嘴啊?”两个星期前,我跟着神经内科教授下午查特需病房,一个银行高管脑中风恢复中,传说贪了好几纸箱子现金,等中风恢复到一定程度后就去交待问题。查房时,他老婆,女儿都在,在一边恭敬地旁听,教授指着他女儿问,你知道她是谁吗?高管摇头。教授指着他老婆问,你知道她是谁吗?高管摇头。

    我从白大衣口袋里掏出十块人民币,在他眼前一晃,问,你知道这是谁吗?高管眼睛晶晶亮,说,十块钱,但是不是我拿的。

    “我求知欲强啊。再说了,家属有什么好告的?我有创意性地检查病人病情恢复程度,有什么错。”

    “你和你女友还在一起吗?”

    “分了一年多了。”

    “这样最好。”

    “怎么了?”

    “没怎么。”

    “怎么了?”

    “你前女友太活跃的,不再是你女友也挺好的。”

    “到底怎么了?”

    “前几个月,在长城饭店开国际学术会议,我也去了,她是主持,认识了一个五十多岁美国教授,第一天就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不仅她饭店同屋的人知道,大家都知道。中方会议主席非常生气,上届会议,这个美国老教授就骗走了一个中国女生。中方会议主席还让她女儿和你前女友谈了次话,估计没什么作用。我还以为她还是你女友,一直没想好要不要和你说,现在既然不是你女友了,你知道也无妨。”

    烟抽完了,麻醉师姐又回手术室,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几乎连续站了十三个小时,觉得累极了,挣扎回宿舍,没力气吃东西,倒头就睡了。

    次日,早上没课,也没排手术,我被东边窗户的太阳烤醒,从前一天晚上八点到第二天九点,我整整睡了十三个小时。我想了想,抑制住好奇心,没有联系我女友,我能想象她会说什么,她一定有她的说法,一定解释得似通非通。我也没权力问,我也不想我的世界更加混沌不清,我反复告诉自己,所谓事实真相和我没关系,无论真相如何,都可以理解。

    我头发晕,觉得晦气,身上发粘,我想洗个热水澡。水房没热水,胡大爷说,你起晚了,天儿太热了,热水都被其他臭小子早上冲澡用光了,我正在烧新的。我说,我去楼下澡堂子。胡大爷说,别去了,这几天使的人太多,不知道哪块儿坏了,冷水和热水都出不来。不能去晚上常去的医院厕所去洗,大白天,太容易被人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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