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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九章)(2)

时间:2021-01-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朔 点击:


  我不同意。方枪枪气急败坏。

  其实你也去过中山公园。你忘了咱家还有你在那儿拍的照片呢。方妈妈对方枪枪说。就没去过,去过也要再去。说好了的。方枪枪低头睃寻,若不是脚下一片泥泞,怕弄脏新裤子,他非躺下打个滚。

  你看你看,别人都看你了,穿得这么漂亮的小孩哭鼻子,和大人闹。方爸爸猜出他的念头,一把拽住他胳膊。

  姐,三姨说,你就依孩子去吧,何必让他哭呢?

  没说不去,我这不是征求大家意见嘛。好好,去去,一帮大人,都让一孩子治住了。咱们小时候哪有说跟大人犟的,还不是大人怎么说都听大人的。回头我就上保育院跟你们阿姨提意见去,怎么把孩子都教成反叛了?

  方妈妈咸一句,淡一句,半句真半句假。

  方枪枪嘟嘟嚷嚷,两字轻三字重,该点标点符号的地方都不点:说话不算话出门就反悔还妈妈呢都不如小孩。

  方爸爸笑:这可真是娘儿俩,顶起嘴来真像。

  行了姐,你跟个孩子较什么真儿?三姨端着“上海”120照相机退开几步蹲下对准方枪枪:咱们等的时候先照个相。

  方枪枪刚想擦泪,重整笑容,那边照相机已经喀嚓一声照了。

  我胳膊还在脸上呢。方枪枪想重拍。

  没事,三姨笑道,等你将来有孩子了,给他看:这是你爸爸小时候。

  公共汽车总站的车早都发光了,大家翘首期盼行驶一圈回来的空车。站台上人头汹汹,成百上千个脖子齐刷刷伸着像庄稼地一排排谷穗,一镰刀上去不知能砍落多少。

  还有数不清的人从四面八方走来加入到这个庞大的行列,毫无怨言无比耐心地越排越远。方枪枪和方超跑前跑后,挨个扒拉着数人,每走一车就跑回来报告:再有30车就到咱们了。

  各位,我有一个比喻:这么多人就像杨柳万千条——方枪枪笑道,背手等着夸奖。

  舅舅、姨噼噼啪啪地鼓掌:真聪明。

  这是你想出来的吗?方超嗤之以鼻,这是人家早说过的。

  方枪枪受到揭发,害臊地走开。

  公主坟浓荫雾霭,像一大团降落到地凝固不散的乌云。方枪枪发现陈北燕一家站在队尾,走过去对她说:过去你就躺在那里。

  陈北燕不明白他说的什么鬼话,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一声不出。

  你才躺在那里呢。陈南燕伶牙俐齿回了他一句。

  不许跟小朋友说话这么厉害。陈妈妈批评大女儿。

  我们家在前边,你们排到我们那去吧。方枪枪热情邀请她们加塞儿。

  那可不行,别人可不同意。陈爸爸笑道:这小孩很有礼貌,是跟你一班的吗北燕?

  他老欺负我妹,还打过我呢。陈南燕说。

  是么,陈爸爸收起笑容,那可不好,男孩子不该欺负女孩子。

  方枪枪窘得不知说什么好,问陈爸爸:你说话是哪儿的口音呀?

  陈爸爸明显不爱回答,但还是耐心作了答:我这是江苏口音。别瞎打听了,快回你爸爸妈妈那儿去吧。

  方超过来把方枪枪领走:不知道人家不爱理你呀?

  三姨、妈妈突然狂叫哥儿俩,她们已经排到了一辆车前,哥儿俩手拉手狂奔,半路受到姨和妈的接应,一人抱起一个,冲向车后门,忠厚的三姨夫死死把住那扇将要合拢的门,不顾周围人群一片“不道德”的指控。

  这时云开日出,方枪枪在车关门前恰被一柬日光照进瞳孔。

  “斯可达”汽车负重行驶,每一个机件都在嘁哩匡当乱响,像一节火车开进城里,一车人也如醉心的戏迷随着锣鼓点儿整齐地摇头晃脑。

  方枪枪方超挤坐在一个空军女兵让出的座位上,透过不很干净的车窗玻璃听三姨介绍沿途可说之处,遇到另一面的景致就站起来从人缝中看个一掠而过的鳞爪。

  这是京西宾馆,这是木樨地大桥,这是广播大楼,那是民族文化宫西单电报大楼……东张西望,忽起忽坐,方枪枪很快感到恶心。刚才就座时三姨还让方超换方枪枪靠窗,说他爱晕车,方枪枪不服,贪图视野开阔没说什么,现在知道自己果然是个穷命,坐车就晕。心里也怯了。

  他对木樨地桥下碧绿的河水,桥上站岗的陆军有印象;对广播大楼密如蛛网的天线有印象;复兴门一带灰墙青瓦的民房令他好奇:为什么有老百姓住在城里;“庆丰”包子铺门口排大队买包子的人让他觉得自己也饿了。

  之后他就都不记得了,使劲回忆还有车内忽然强烈起来的柴油味。

  他并没昏倒,只是把早饭吃的没消化完的东西喷了出来,方超躲得一干二净,三姨和那个空军女兵都沾了荤腥。三姨、妈、舅都掏出身上的纸、手绢给那清秀的女兵擦蓝裙子,赔笑脸,赔不是。女兵都快哭了,一五一十擦去秽物就往人堆儿里钻,走到哪儿人家都闪开个空唱—她也成了万人嫌。

  方枪枪小脸雪白,吐得神清气爽,吧嗒着嘴问:咱们到哪儿了?

  一家人在天安门广场下了车,方枪枪精神恍惚地还在这片全世界最大的空地上跑了几步,无动于衷地环顾一下四周肥矮结实的新旧宫殿,什么也不走脑子和视网膜,活活一具行尸走肉混迹于大千世界。

  广场上积的雨水在蒸发,白汽袅袅,方枪枪梦游天安门,眼前如同一幅幅幻灯片:天像涨潮的海水把红墙黄瓦、白色大理石都浸泡在一片蓝汪汪之中,人车像孑孓一层层漂浮;每一级建筑都退得很远,喊都听不见;只有这几万块方砖湿淋淋的刚露出水面,走道像爬山,仅此平面即可看出地球是圆的。他软的像个脱扣的螺帽,一道纹也拧不上,很怕此刻吹来一阵风,把他轻烟般吹散,不知变成什么飘离这个世界。这广场大得渗人,晴天白日也会心生惊悸,似乎公开存在着一般慑人魂魄的力量。

  从那次拍下的120照片上看,方枪枪大部分时间昏睡不醒,轮流出现在每个男人的肩头,耷拉着头,像是有意躲避镜头。在中山公园原“公理战胜”后改为“和平万岁”牌坊前他是睡的;唐花坞前也是睡的;护城河里划船时他有一张是醒着的,自己坐着,但两眼无神,魂不守舍。天安门正面、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他都是睡的。不过大家是背对景物拍照,独他脸朝后,又似偷偷觊觎。

  方枪枪再度记事是在西单大街“亨得利”钟表店门前独自哭泣。在此之前,方爸爸以为他醒了,把他放下地自己走,一家人快步走进“玉华台”饭庄,方枪枪跟着另一家打扮相似的男女走了。一直走到“曲园”酒楼门口,这家人要过马路去西单商场,这家的孩子才告诉大人:有个小孩跟着咱们。这家大人把方枪枪领回到开始跟的地方,都记成钟表店了,向过往群众失物招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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