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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八章)(4)

时间:2020-11-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高尔基 点击:


    到近午时候,我停止了捕鸟,穿过森林和旷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经过村落,便有一班孩童、小伙子来打劫我的鸟笼,打坏我的工具。这种事我已经遇到过了。

    傍晚回到家里,又饿又累。可是我感到在这一天中自己好象长大了,见识了一点新事物,也变得更硬气了。这是一种新的力量,靠着它,对于外祖父的讥刺,也就不放在心上,能一点不带气愤地听下去。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样子,便开始入情入理地,严肃地说:"扔掉这吊儿郎当的营生吧,扔掉吧!哪里听说过一个捕鸟的人能有出息,没有这种事,我知道!你还是去找一个正当职业,磨炼磨炼你的智慧吧。人活着,并不是叫你吊儿郎当的。人好比上帝播下的谷种,必须要长出好穗子来!人好比一个卢布,会盘利息,就能变成三卢布!你当过日子是容易的吗?不,很不容易啊!对人来说,世界是一片暗夜,每个人必须给自己照亮道路。每个人都长着十个指头,可是谁都想捞得多些;所以必须把气力显出来。没有气力,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孱弱,那么上天国,落地狱都是不成的。人好象在跟大家一起过活,其实要记住自己是孤独的人。人家说的话都要仔细听,但是谁的话也不要相信;你要是只凭眼睛看,便会把事情弄错的。嘴要谨慎。房屋、城市,不是一张嘴可以造成的;要用卢布跟斧头才能造。你得知道,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又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是虱子和羊群……"他可以这样唠叨一个晚上。这些话我都能背下来。我很爱听他的话,只是这些话的意义,我总是不大相信的。照他说,一个人所以不能称心如意地过活,是有两种力量在中间阻碍:一种是上帝,一种是人。

    外祖母坐在窗边,纺着织花边用的纱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里嗡嗡地响着。她听着外祖父的话好久都不作声,后来忽然开口道:"一切事情都会变得象上帝所希望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叫起来。"上帝?我并没有忘掉上帝呀。我是知道上帝的!傻老婆子,上帝难道愿意把一些傻瓜种在地上吗?"

    ……我觉得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似乎要算哥萨克人和兵士了。他们的生活单纯、快活。晴天,他们一清早就跑到我们门前那山沟对面,好象白蘑菇似的,在空地里散开,开始做复杂有趣的游戏:那些穿白衬衫的敏捷强壮的人,手里拿着枪,在空场上欢乐地奔跑,然后消逝在山沟里。喇叭声一响,他们忽然又跑到空场里来,跟着闹盈盈的军鼓声,叫着"乌啦",把枪尖头向前冲去,直朝着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象转眼之间,会把房子当一个稻草堆似地冲倒。

    我也叫着"乌啦",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凶猛的铜鼓声不知不觉地引起我想破坏一切,把墙头冲倒,或是把小孩子打一顿的心思。

    休息的时候,那些兵士拿一种粗烟卷请我抽,拿重重的枪给我瞧;有时,一个兵士把枪刺对着我的腹部,故意发出惨厉的声音:"我刺死你这只小蟑螂!"

    枪刺亮闪闪的,跟活的一样,象一条蛇似地盘旋着想要螫人,见了未免有点可怕,可是更多的却是快乐。

    鼓手莫尔德瓦人,教我怎样拿鼓槌打鼓。开头他把住我的手,直到疼痛,把鼓槌塞进我被捏得发疼的手指中间。

    "敲吧!一,二。一,二。搭郎,搭搭,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搭郎,搭搭,汤!"他跟鸟儿那样圆睁着眼睛,狠狠地喊着。

    我跟着兵士们一起在空场上跑着,直到操练完毕。之后,一边听着他们大声歌唱,一边瞧着他们每一张都跟刚铸出的新的五戈比铜子一般善良的脸,一直经过全城,送他们到营房门口。

    看见许多一模一样的人,组成一个密集的队伍,形成统一的势力,快步地在街头经过,我就产生一种想同它接近的感情,很想跟沉入河中去、走进森林去似的,投身到他们的队伍里去。这些人是什么都不怕,勇敢地看待一切,能够征服一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最主要的是他们纯朴、善良。

    可是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一个年轻下士,拿一支粗大的烟卷给我抽:"你抽吧!这可是一支好烟,我不愿给任何人抽,可是你这孩子太好了,我送你抽呀!"

    我抽起来,他退后了一步。突然,烟卷上冒出一股红红的火焰,迷住我的眼睛。我的指头、鼻子、眉毛都烧伤了。一股灰色的咸味的烟气,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瞧不见东西了,我吓得蹦跳起来。一群兵士把我紧紧围住,快活地高声大笑。我转身回家,唿哨和哄笑,宛如牧羊人的鞭子的声音,在背后追着我。被烧的指头发疼,我的脸破了,眼里流着泪。但是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还不是这种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惊异: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

    这种恶作剧为什么能使这班善良的青年人高兴?

    回到家中,我爬上阁楼,在那里坐了很久,回想我过去很多次遇到的那一切无法解释的残酷,特别清楚生动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个从萨拉普尔来的矮小的当兵的。他好象活生生的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问:"怎么样?明白了没有?"

    过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这个更倒霉更惊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萨克兵营里去;兵营在佩切尔区附近。我觉得哥萨克和兵士不同,并不是因为他们马骑得好,装束特别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说话特别,唱另样的歌,而且跳舞也实在好。有时候,在傍晚,他们把马刷洗好,就在马房边围成一个圈子,一个瘦小的棕红色头发的哥萨克,头发甩得乱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来,好象一个铜喇叭。他使劲挺直身子,轻轻地唱着静静的顿河和蓝色的多瑙河一类的悲歌。他的眼睛闭着,跟那些唱得太累、从树枝上掉下来、有时也会死掉的红雀一般。他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铜马辔似的锁骨;而且他的全身,就好象一尊铜像。他用两条瘦瘦的腿站着,好象大地在他的脚下摇动。他张着两臂,闭着眼,提高着嗓子唱。看那样子,他好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号手的号,一支牧羊人的笛子。有时候,也觉得他马上会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红雀般立刻死去一样。因为他把整个心灵,全部力量都倾注到歌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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