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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他来过

时间:2019-12-0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闫红 点击:
这世界,他来过

 
  我的大舅姥爷,我妈妈的大舅,不久前去世了,享年八十四岁。他的一生,就像一个标本,每一小节,都密密麻麻地烙着时代的印记。
 
  人活到最后,只剩下活着,但有的人是将富贵、贫贱、幸福、磨难都经历了。我的大舅姥爷呢,他这一生,幸福的时刻太少,他受的磨难,似乎比他这一生都长。
 
  大舅姥爷年轻时有个外号叫“细腰”,一个男人叫这么个外号挺奇怪,村里人就叫我看:“你看你舅姥爷腰多细。”我远远地看向正挑着水桶走过来的舅姥爷,他肩膀宽宽的,线条凌厉地直下,正是如今所言的“倒三角”,农村人不谈审美,只说他一看就是个庄稼把式。他干起农活的确又灵巧又舍得出力,还有一手好厨艺,谁家办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做饭。这么个人,却打了一辈子光棍,在当时倒也不稀奇,一个破落地主出身,能抵消他全部的优点。
 
  他祖上有些田地,到他父亲手上时,据说还有几十亩,但都是些薄田,好点的都被他父亲赌博输光了。他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总是在年前把那点地租输掉,年后青黄不接时,就带着两个儿子去逃荒要饭。
 
  小舅姥爷说他那时只有五六岁,最怕他父亲让他坐到筐里去,另一只筐里已经装了锅碗和棉被,扁担一挑,就可以上路。他总哭着不肯上去,但最后,还是坐在筐里,跟着父亲和哥哥,一路要饭,来到六安一个叫徐集的村镇,停留在那里,到割麦时节才离开。
 
  十多岁时他们变成地主羔子,田地被没收,唯一的一把太师椅也被工作队扛走了。
 
  两个舅姥爷的婚事因此被耽搁,媒婆见了他们都躲着走。据说也曾有一家人,有个独生女儿,那年修房子,大舅姥爷去帮他们打土坯,他们看中他好人才,希望他能入赘,跟前跟后地跟他商量,大舅姥爷不说话,干完活就走了,失去这辈子唯一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机会。
 
  大舅姥爷一辈子就吃亏在心高气傲上了,他的出身让他不得不低头,他就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不管他怎么勤扒苦做,家境也很难改变,不请自来的,是令无数中国人谈之色变的1960年。
 
  最先饿死的,是舅姥爷的奶奶,也是我姥姥的奶奶,我妈喊她太奶奶。这个太奶奶,是我妈荒芜的童年记忆里的一抹暖色。那时家里有点啥好吃的,太奶奶都会给我妈留着,还时不时叫大舅姥爷跑上几十里地,送去从附近沟渠里挖的藕、钓的鱼虾、捞出来的鸡头米,加上树上结的枣子等等,满满一筐好吃的。
 
  饥荒年月一开始,太奶奶就不肯吃饭了,从公社食堂里打回来的那点稀汤端到面前,她掉过脸去,硬饿。两个舅姥爷求她吃,她说:“傻孩子,我吃了,你们吃啥?我是死得着的人了,你们年轻轻的,还没活成个人呢。”大舅姥爷说:“直到最后,她牙关都咬得铁紧。”隔了那么多年,大舅姥爷的口气很平静,我听了却有些异样的感觉,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我想,他原来也是被人全力爱过的啊。他的奶奶,知道这个大孙子后来再没被人那样爱过吗?
 
  大舅姥爷的父亲紧随其后,先是浮肿,然后觉得浑身不舒服,跑到县城去看病,还去了他女儿也就是我姥姥家。我姥姥不大待见他,要他回去,他回去不久就死了。我妈说:“哪是什么病啊,就是饿的。”
 
  我觉得姥姥未免凉薄,我妈说:“也是怪他一辈子不正混。再说,那时候,给他吃了,我们就得饿死,你不知道那大饥荒啊,经常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树上的叶子全部被捋光,冒个芽就被摘掉,榆树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地上长的剔剔牙又苦又涩还有刺,也被人薅回去煮汤,就那样后来还照旧能长出来,那是老天养人。种子要在粪便里泡过才能种下去,不然人家就扒出来吃掉,就这么着,种下的花生,照样有人扒出来,回家使劲烀了再吃。”
 
  饥饿中,一向疼爱我妈的舅姥爷们也变了,我妈原本是在他们肩膀上长大的,现在,再回去,他们都是严阵以待,一脸寒霜。许多年后我妈说起这些,并没有责怪之意,饥饿让细枝末节都变成生死取舍,他们担心我妈吃他们那点口粮,也是人之常情。
 
  那是最为可怕的三年,之后也没好到哪里去,能吃顿饱饭还是在1978年之后,舅姥爷的地主帽子也被摘掉了。
 
  年景好了,地不够种了,大舅姥爷琢磨着还能干点啥,他当年逃荒要饭一度还给人做过长工,去过些地方,知道货郎挑子很受欢迎,他脑子活络眼皮子够使,这活儿,他干得了。
 
  他托我爸买了辆凤凰自行车,在城里批发了些针头线脑布匹糖果,又弄了个拨浪鼓,走乡串户地吆喝上了。
 
  靠着这小买卖,大舅姥爷成了村里的冒尖户,走起路来腰杆直直的,眼睛看到天上。我小时候去他家,就听隔壁女邻居捂嘴窃笑:“你看你大舅姥爷傲的,果真钱是人的胆。”也有人来给他说亲了,那时他也不过四十多岁,村里跟他情况差不多的,都想方设法讨了媳妇。外村的寡妇或从外地“带”回来的女人,大舅姥爷一概拒绝。我姥姥最了解这个兄弟,说:“他是怕人家来吃他的。你大舅姥爷啊,最‘尖’了。”
 
  吾乡,这个“尖”,指的是吝啬。大舅姥爷的“尖”也是出了名的,都说他手头票子不少,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村里人都住上瓦房了,他还是那几间茅草房,快塌了,才勉强盖了两间小房。人和牲畜一个屋,晚上,人们听着广播拉着呱,总能听见那头大黄牛不甘寂寞地哗啦啦尿起来。大舅姥爷最大的爱好是数钱,闲来没事儿,他就坐那儿数钱,或是朝床上一歪,或是往树下一靠,掏出口袋里那沓钞票数啊数的,每一次点数,似乎都有一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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