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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十三章)(2)

时间:2019-11-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 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人被看起来了,一些人在看别人。车子也都老了,在老了的路上“咣当当、咣当当”地走,一个坑蹦三蹦,声音破破烂烂。
  她得不断地吆喝,让别人躲开她。六个鸡蛋能做六锅面卤子。田里有野黄花菜,正是吃的时节,跟鸡蛋花做卤子就过小年了。二孩可以闷声不响地吃三大碗。眼下只有他一个孩子,两个女人都半饿着尽他吃。张俭被押进去之前,大孩回家来拿他的被褥和衣服,活像一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他进了家就往屋里闯,两脚烂泥留了一溜黄颜色脚印。他后面还有两个陪他来的小青年。小环那时还不知道他铁了心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一见他的样儿就嚷嚷:小祖宗你怎么不脱鞋呀?他就像从来不知道这个家多年的规矩似的,大屋践踏完又去践踏小屋。多鹤低头看看过道的一串黄泥脚印,什么也不说,就去找袜子。她从柜子里翻出一双雪白的、叠得平展无比的袜子,走到过道,张铁已经把自己的衣服翻出来了,翻了一地一床。
  “你给我出来,把鞋脱了!”小环揪着他,把他拖到门口。两个陪大孩来的人见势不妙,退到了门外。
  他坐在那张凳子上——张家人换鞋坐的那张矮腿长板凳。
  “脱!”小环说。
  “我不!”他身后的两个小青年站在打开的门口,向里张望。
  “敢!”
  “我不是没脱吗?我怎么不敢?”张铁把一只泥糊糊的鞋跷上来,跷成二郎腿,晃悠给小环看。
  “那你就在那坐着。你往屋里走一步,试试!”小环顺手抄起笤帚。
  “把我的被子褥子递给我!我稀罕进去?!”
  “你要去哪儿?”
  “外面!”
  “你不跟我讲清楚,一根针也别想从家拿出去!”
  “我自己拿!”
  张铁刚从凳子上站起,小环的笤帚把子就举起来了。
  “脱鞋。”笤帚把子敲敲他的脚。
  “偏不!”
  这时多鹤上来解围了。她走到大孩面前,膝盖一屈,跪得团团圆圆。她翘起其他的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去解那糊满了泥的鞋带。小环正想说别伺候他,让他自己脱,张铁已经出脚了。那脚往回稍微一缩,“噌”地蹬出去,高度正是多鹤的胸口。
  小环记得那天多鹤在衣服外面罩了条白围裙,头上戴了条白头巾。张铁的四十三码的回力球鞋底,马上印在白围裙上。张铁的红卫兵篮球队每半年发给他一双鞋,他平常舍不得穿,更别说下雨在泥水里穿了。多鹤的白围裙刚刚做好,从缝纫机上收了针脚,正戴着打算去厨房,张俭回来了。好像一切都为张铁的一脚准备好了。
  她还记得多鹤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其实那个四十三码的鞋印挺浅挺淡的,但多鹤用手掸了几下。她已经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了,手还在掸那个鞋印子。
  小环不记得的是她自己的反应。她的鸡毛掸子是不是打着张铁了,张铁护着自己的脸没有。她一点也记不清张铁怎么出的门。半小时后她才发现他什么也没拿。第二天早上她发现多鹤总是含着胸。她一面劝她不必跟小畜牲一般见识,一面给她略微青紫的胸口揉白酒。
  也就是那个上午,张俭被人从厂里带走了。
  从张铁和张俭从家里消失之后,多鹤更安静了。小环发现她只要是独自一人时,就那样微微含着胸。好像接下去还有一脚不知什么时候踢过来,她已经在躲闪的途中。又好像那一脚留下的伤一直不愈,她必须小心地绕开那椎心的疼痛。不管怎样,只要多鹤以为没人看她、她可以放松无形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姿势。它让她一下上了好些岁数。
  小环总想开导她:张俭纯属冤案,不会在里面蹲长的。但多鹤什么都不说。她还是只跟二孩说话,能说的也就是:吃多些,该换衣了,黑子洗过澡了,袜子补好了,胡琴拉得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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