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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一章)

时间:2019-05-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小姨多鹤(全文在线阅读) >  第一章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从轮廓一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人是兽。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没这么便宜。斤两是预先约好的,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老乡,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块大洋,有七块大洋的光棍,就娶得起中国媳妇了,好好地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
  清早下了第一场雪,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黑了。还有人陆续赶到,若是三五成群的小伙子,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大声问:“买得不合适,保换不?”回答一律是:“不换!”“花那一大把银子,买个不适合的咋办?”人群中会有条嗓门喊:“有啥不适合啊?灯一黑,全一样!”或者:“合不合适的,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人们就笑。
  笑声大了,也挺吓人的,最靠台子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给打死几个,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个日本黄花闺女。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子招供说,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抗日不分先后”吗?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头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后来他们子弹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子不知该怎么发落,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口子的脚。保安团没闲钱余粮养活她们,昨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让老乡们买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条驴也不止七块大洋。
  保安团的人不耐烦地喊道:买晚了,该买个冻死的回家了!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动,把三个人让进来。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张站长两口子来了!他家二孩也来了!”张站长是火车站的站长。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人。小火车是勃利到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在安平镇只停靠一分钟。张站长一身绿制服在一片黑袄子里很出众。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不时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话下。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不时停下,朝落在五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二孩,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
  张站长和二孩妈走到台子下,朝十多个麻袋看看,叫保安团的老总帮个忙。他们指着中间一个麻袋说:“给这个扶直了,让我看看。”
  保安团的班长说:“扶不直,你没看麻袋不够大吗?”他见二孩妈还要啰嗦,便说,“别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吗?告诉你们实话,能够上你家锅台刷碗!”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说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不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是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动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张站长坚持要中间的那个口袋,保安团的班长叮嘱他们不准当众打开口袋,验货私下里验去。不然一见里头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丑,都会弄得他们下面的买卖不好做。“七块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长数着张站长的大洋时说。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口袋里的日本婆子搁在扁担中间,步子轻松地走出去。
  张站长这个头带得很好,没等他们把口袋装上车,两个口袋又给人从台上拎走了。等张站长的骡车到家时,十多个日本婆子全卖了出去。人们不再胡扯取笑:张站长一家子半点胡闹的样子也没有,就是来办一桩正经买卖的。
  张站长家的骡车停在小学校对面的驿站,这时骡子已经给喂饱了水和料。他们把口袋搁平整,口袋里是个活物肯定没错,虽然她一动不动,但你是能感觉到。二孩怕累着骡子,让父母和口袋坐车,自己溜达着把车赶上路。雪片稠密起来,一片片也有了分量,直接给一股劲道从天扯到地。学校到小火车站有三里路,其中有不少是张家的庄稼地。
  秃秃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来,人和车就这样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里。人们后来说那年的雪下得晚,不过是一场好雪,好威猛。人们对那一年事事都记得清,讲给后人听时把每件事都讲成了征兆,因为鬼子投降了。也因为男鬼子们跑了,剩下了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儿。连张家人也觉得这段路走得像个征兆:突然问大雪就把路下没了。其实大雪帮了所有口袋里的人的忙,人们不忍心台上一个个口袋被大雪覆盖,就匆匆把她们买回了家。连此刻装在张站长家口袋里的人也觉出这场雪的威猛以及这段路的艰辛。不过她还不知道,这一带的人的父辈们都这样,一辆车、一头牲口从关内来。那时只要谁活不下去,就往北走。正如口袋里那个小日本婆的父辈一样:谁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过国界,去强占那里人父辈们开垦的大荒地。于是,这个被叫做关东或满洲的地方,成了他们冤家路窄的相遇点。
  这时候,二孩妈发愁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口袋,问二孩他袄子里穿长褂没有。二孩说没有。二孩妈不再说什么。她原想让二孩把棉袄脱下给口袋里那个人盖上,但儿子穿的是空心棉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冻着。二孩给骡子一鞭,骡子小跑起来,他跟着小跑。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张站长家和车站连在一块。候车室和卖票房一共只有六张八仙桌那么大,一个边门通张家的伙房,锅炉一烧,公私兼顾。伙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车,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间。雪下得他皱起脸,一双骆驼眼睛紧紧挤上,长长的睫毛已经让雪下自了。
  他妈叫起来,说他还不直接把口袋扛屋里去,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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