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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台风(9)

时间:2011-01-1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余华 点击:

    “他戴着纸片在街上走。”大伟说。

    “这可怎么办呢。”李英的哭声虚弱不堪。

    她转过脸去,丈夫已经垂下了头。他此刻正在剥去手上因为潮湿皱起的皮肤。颜色泛白
的皮肤一小片一小片被剥下来。已经剥去好几层了,一旦这么干起来他就没完没了。他的双
手已经破烂不堪。她看着自己仿佛浸泡过久般浮肿的手,她没有剥去那层事实上已经死去的
皮肤。如果这么干,那么她的手也将和丈夫一样。一条蛐蜒在床架上爬动,丈夫的左腿就架
在那里。蛐蜒开始弯曲起来,它中间最肥胖的部位居然弯曲自如。它的头已经靠在了丈夫腿
上,丈夫的腿上有着斑斑红点。蛐蜒爬了上去,在丈夫腿上一伸一缩地爬动了。一条晶亮的
痕迹从床架上伸展过去,来到了他的腿上,他的腿便和床连接起来了。

    “蛐蜒。”她轻声叫道。

    吴全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又说:“蛐蜒。”同时用手指向他的左腿。

    他看到了蛐蜒。伸过去左手,企图捏住蛐蜒,然而没有成功,蛐蜒太滑。他改变了主
意,手指贴着腿使劲一拨,蛐蜒卷成一团掉落下去,然后被雨水冲走。

    他不再剥手上的皮肤,他对她说:

    “我想回屋去。”她看着他:“我也想回去。”“你不能。”他摇摇头。

    “不。”她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他再次拒绝。“那里太危险。”

    “所以我才要在你身边。”

    “不行。”“我要去。”她的语气很温和。

    “你该为他想想。”他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

    她不再作声,看着他离开床,十分艰难地站起来,他的腿踩入雨水,然后弯着腰走了出
去。他在棚外站了一会,雨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接着她听到了一片哗
哗的水声,他走去了。

    钟其民的箫声此刻又在雨中飘来。他喜欢坐在他的窗口,他的箫声像风那么长,从那窗
口吹来,吴全已经走入屋内,他千万别在床上躺下,他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连说话都累。

    “大伟,你再出去找找吧。”李英哭泣着哀求。

    他最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他会这样的。

    大伟踩着雨水走去了。

    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林刚的说话声。

    “屋里也受不了。”他的声音沮丧不已。

    林刚踩着雨水走向简易棚。

    吴全已经坐在了屋内,屋内也受不了,他在屋内坐着神经太紧张。他会感到屋角突然摇
晃起来。

    吴全出现在简易棚门口,他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深夜的时候,钟其民的箫声在雨中漂泊。箫声像是航行在海中的一张帆,在黑暗的远处
漂浮。雨一如既往地敲打着雨布,哗哗流水声从地上升起,风呼啸而过。蚊虫在棚内成群飞
舞,在他赤裸的胸前起飞和降落。它们缺乏应有的秩序,降落和起飞时杂乱无章,不时撞在
一起。于是他从一片嗡嗡巨响里听到了一种惊慌失措的声音。妻子已经睡去,她的呼吸如同
湖面的微浪,摇摇晃晃着远去——这应该是过去时刻的情景,那些没有雨的夜晚,月光从窗
口照射进来。现在巨大的蚊声已将妻子的呼吸声淹没。身下的草席蒸腾着丝丝湿气,湿气飘
向他的脸,使他嗅到了温暖的腐烂气息。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
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和黄相交的颜色。

    他从床上坐起来,妻子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受到无数蚊虫急速脱离身体时的慌乱飞舞。
一片乱七八糟的嗡嗡声。他将脚踩入流水,一股凉意油然而升,迅速抵达胸口。他哆嗦了一
下。何勇明的尸首被人从河水里捞上来时,已经泛白和浮肿。那是夏日炎热的中午。他们把
他放在树荫下,蚊虫从草丛里结队飞来,顷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浮肿的躯体上出现无数斑
点。有人走近尸首。无数蚊虫急速脱离尸首的慌乱飞舞。这也是刚才的情景。我要回屋去。
他那么坐了一会,他想回屋去。他感到有一只蚊虫在他吸气时飞入嘴中。他想把蚊虫吐出
去,可很艰难。他站了起来,身体碰上了雨布,雨布很凉。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赤裸的上身,
很舒服,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雨中抽烟,那人似乎撑着一把伞,烟火时亮时暗。
钟其民的窗口没有灯光,有箫声鬼魂般飘出。雨水很猛烈。

    我要回屋去。他朝自己的房屋走去。房屋的门敞开着,那地方看上去比别处更黑。那地
方可以走进去。地上的水发出哗哗的响声,水阻挡着他的脚,走出时很沉重。

    我已经回家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东南的屋角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感到一无所有。那
里曾经扭动,曾经裂开过。现在一无所有。

    我为什么站在门口?他摸索着朝前走去,一把椅子挡住了他,他将椅子搬开,继续往前
走。他摸到了楼梯的扶手,床安放在楼上的北端。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好像有一桩什么事就
要发生,外面纷纷扬扬已经很久了。那桩事似乎很重要,但是究竟是什么?怎么想不起来
了?不久前还知道,还在嘴上说过。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楼梯没有了,脚不用再抬得那
么高,那样实在太费劲。床是在房屋的北端,这么走过去没有错。这就是床,摸上去很硬。
现在坐上去吧,坐上去倒是有些松软,把鞋脱了,上床躺下。鞋怎么脱不下,原来鞋已经脱
下了。现在好了,可以躺下了。地下怎么没有流水声,是不是没有听到?现在听到了,雨水
在地上哗哗哗哗。风很猛烈,吹着雨布胡乱摇晃。雨水打在雨布上,滴滴答答,这声音已经
持续很久了。蚊虫成群结队飞来,响声嗡嗡,在他的胸口降落和起飞。身下的草席正蒸发出
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腐烂的气息很温暖。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
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与黄相交的颜色。我要回屋去。四肢已经没法
动,眼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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