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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二)(5)

时间:2016-11-0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
 
“好半天我脸贴在那里纹丝不动,观察他们是否返回。二十分钟过去,三十分钟也过去了(当然没表,大致估计),他们没有返回,大概撤离了。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了沙漠当中的井底。知道他们再不返回,我首先检查自己身体如何。摸黑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十分困难的事。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无法用眼睛确认处于何种状态,只能通过感觉来把握。问题是处于黑暗中弄不清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是否真的正确,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被愚弄被欺骗了似的。委实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但我还是一点一点、慢而又慢地逐一把握了自己的处境。首先弄明白而且对我幸运之至的是:井底是较为柔软的沙地。否则以井深来说我的大多数骨骼都应在触地之际摔碎或摔断才是。我深深地吸口长气,开始试着启动身体。先动了动手指。手指虽然有点莫可名状,但总还能动。继而我想从地面起身,可我无法支起自己的身体。我觉得所以的感觉都在我体内当然无存,意识好端端的,但意识和肉体各行其是,我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意愿转换为肉体的行动,无论我想做什么。于是我放弃了努力,在黑暗中躺着不动。
 
“我不知道自己静止了多久,但感觉总算缓慢恢复过来。随着感觉的恢复,疼痛也理所当然地找上身来。痛得相当厉害。腿怕是断了,我思忖,肩也许脱臼,或不巧摔断了。
 
“于是我以原来的姿势忍痛不动。泪水不知不觉顺颊而下。泪来自疼痛,更来自绝望。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世界尽头处沙漠正中的深井里,在一团漆黑中忍受剧痛的袭击,这是何等孤独何等绝望,我想你无论如何也是体会不到的。我甚至后悔没让那个下级军官一枪打死。如果给忍打死,起码我的死还有他们知道。而若死在这里,那的的确确是孤单单的死,不为任何人知晓的无声无息的死。
 
“时而有风声传来。风掠过地面时在井口发出奇妙的声音,仿佛遥远世界里女人的啜泣。那个遥远世界与这个世界之间有一细孔相通相连,因而啜泣声得以传来这里。但那声音的传来转瞬即逝,过后我还是独自留在深深的沉默与深深的黑暗中。
 
“我忍着痛,用手轻轻触摸周围地面。井底平平的,面积不大,直径有就一米六七。触摸地面当中手突然碰到一个尖尖硬硬的东西,我惊得反射性的一下字缩回手,尔后再次慢慢地朝那边摸去,手指重新碰到那个尖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是数枝之类,后来明白原来是骨头。不是人的,是小得多的动物骨骼。大概因为天长日久,或是给我掉下来砸的,骨头已经破碎。除这小动物的骨头,井底便什么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沙沙拉拉的细沙。
 
“接着,我用手心抚摸井壁。井壁像是瘪平的石块砌成的。白天地面其实相当热,却热不到这地下世界里来,壁面冰凉冰凉。我的手在壁面滑动,一条一条确认石块之间的缝隙,心想碰巧说不定可以蹬得爬上地面。然而那缝隙实在太细太窄了,没办法搁脚。加之我又负伤,希望近乎于零。
 
“我拖着身子从地面撑起,好歹靠上井壁。身体一动,肩和脚简直疼得像被扎进许多根粗针。一时间里我觉得似乎每呼吸一次身体都有可能哗啦啦解体。一摸肩,那里又热又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某一时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太阳光竟如有神指点一般飒然泻入井内。霎时间我看清了周围所有的东西。井内流光溢彩,简直是光的洪流。面对这劈头盖脑的光明,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黑暗和阴冷一瞬间被驱逐一空。温暖的阳光深情地拥揽我的果*体,就连疼痛也像在接受阳光的祝福。身旁有小动物的骨头,白刷刷的骨同样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阳光中,这不吉利的骨头也成了自己亲切的伙伴。我可以看清包围着我的石壁了。置身于阳光的时间里,我甚至忘却了恐怖、疼痛以至绝望,只顾目瞪口呆地坐在辉煌的光芒中。可惜好景不长,稍顷,阳光如来时一般倏然逝去,深重的黑暗重新压来。时间的确短暂,以分计算我想至多十秒或十五秒。太阳光所以直上直下射入深深的井底,大概是由于角度的关系,一天之中仅有一次。在我尚未弄清所以然之后,光的洪流已倏然远逝。
 
“阳光的消失,使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我想动下身体都无能为力。没吃没喝。一丝不挂。悠长的下午过去了,夜晚随之降临。身体渴求睡眠,而寒冷却好像无数针尖猛刺我的身体。恍惚中生命之芯仿佛在变僵变硬而步步走向死亡。朝上看去,头顶有冻僵似的星星,数量多得可怕。我凝神仰望星斗缓慢的移动,拒此我可以确切知道时间仍在流逝。我打了个瞌睡。冻醒痛醒。又打了个瞌睡。又一次醒来。
 
“不久,早晨来临。历历在目的星星从圆形井口渐渐模糊下去,淡淡的晨光圆圆地浮现出来。天亮后星星也没消失,模糊虽然模糊,但总是守侯在那里。我舔着壁石的晨露滋润干渴的喉头,作为量当然少得可怜,但对我已是天之恩赐了。想来,我至少整整一天没喝水没吃东西了,却又丝毫觉不出食欲这玩意儿。
 
“我一动不动地待在井底,此外别无他能,甚至思考什么都无从谈起。我那时的绝望和孤独便是那样地深重。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步想,一味静坐不动。但我在无意识之中期待着那道光束,那道一天之中仅有一瞬间直泻入井底、亮得眼前发黑的光束。从物理上说,阳光成直角射于地表是在太阳位于最高空的时候,因此应是正午时分。我一心盼望光的到来,因为此外无任何可期盼的东西。
 
“那以后又过了很多时间。不觉之间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当我意识到什么猛然睁眼时,光已在那里了。我知道自己再次笼罩在压倒一切的光芒中。我几乎下意识地大大张开双手迎接这片阳光。它比第一次强烈得多,也比第一次持续时间长,至少感觉上是这样。阳光中我泪水涟涟而下,仿佛全身液体都化为泪水从眼中倾流一空,甚至觉得身体本身也融为液体就势流干流尽。在这辉煌的祝福中我想死又何妨。实际上我也想死去。此时此刻,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浑然融为一体,无可抗拒的一体感。是的,人生真正的意义就在这仅仅持续十几秒的光照中。我应该在此就这样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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