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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糖(3)

时间:2015-03-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红柯 点击:

  “甜,甜呀。”
  “好瓜不光甜,傻瓜。”
  车子缓缓向前,师傅的目光在瓜地扫来扫去,终于扫到了一家满意的瓜地。有四五辆车子已经停靠在林带边上了,司机们跟瓜地的主人抽烟聊天。师傅也凑过去,师傅还很谦恭地给瓜地的主人递上“红雪莲”香烟,打火机都用上了。他马上觉察到气氛的异常,五六个司机围着这么一个牛皮烘烘的家伙。他就到瓜地里去瞧瞧。莫非地里长的是金蛋?他从水渠上跃过去,他的眼睛都没离开那些瓜,圆溜溜的花皮西瓜跟吃饱肚皮的娃娃一样亮出它们的大肚皮,实在看不出这些瓜跟前边那些人家的瓜有什么不同,连品种都一样,大名鼎鼎的“炮台红”嘛。他蹲下摸那些瓜,还嘭嘭嘭拍了几下,每个瓜都有嘹亮的响声,跟铜锣一样。忽然,他愣住了,他一点一点往瓜地外边退,好像大海涨潮了,他被逼回去了……那仅仅是幻觉。真实的情况是这样,他发现这块瓜地,差不多有五六百亩大的瓜地,地皮是干的,干了不止一天,瓜藤还是绿的,瓜叶子就没有那么绿了。他朝人群走过去的时候,听到一个新鲜的词,“上糖”。
  他们住在一家简陋的旅馆里,拉瓜的司机都住这里,要住好几天。刚住下,他问师傅上糖是什么意思?“你去了瓜地还不明白?”“地是干的。”“这就对了。”不用再问了,他全明白了。在瓜地里他就明白了。师傅看不上的那些瓜,地全是湿的,瓜熟蒂落,就要摘了,还放水浇地,加大重量。躺在床上,他还是问了一句,这句话并不多余。“多少天呀?”“三五天吧,看天气情况可长可短。”剩下的就是甜蜜的想象了。停水以后,瓜还在长,靠的就不是哗哗的渠水了,全是藤蔓和叶子里的汁液,这座神奇的绿色加工厂最终把自己贴上去了,一点不剩,挤干所有的积存。夜静悄悄的,除过林带的喧响,就是瓜地里那些上糖的藤蔓和叶子的抽动声,跟蚯蚓一样一伸一展,喘息着,呻吟着。
  这个沉入梦乡的小子不停地伸胳膊,还在空中抓那么几下。幸亏是两张床,不然要闹笑话的。矿区有这种笑话,野外作业,睡大通铺,结婚的臭男人就把身边的小伙子当媳妇来拥抱。当然是梦中。师傅这个老狐狸关灯后还睁着眼。他在抽烟呢。月亮那么亮,跟白天没什么两样。徒弟的梦和梦里那些动作他全看在眼里。他嘴巴都抽麻了,他还在抽。这个年龄的男人,差不多都有一大堆烦恼。他的徒弟赢得丫头那颗芳心的时候,人家就挖苦他这个老狐狸。
  他的故事人人皆知。当年总经理的女儿搭他的车去乌鲁木齐,也只搭了那么一回,就放不下他了,连他自己都奇怪他一路上变了一个人似的,就像神灵附体。那时候路面不好,到乌鲁木齐要跑整整一天,过五六座县城,吃两顿饭,当然还有戈壁沙漠里大小不等的绿洲,一个男人要尽情表演的话,这舞台也足够了。途中的种种细节就不讲了,总之,总经理的千金在她短暂的人生中还没有见识过世界上有这么风趣这么智慧的男人。傍晚,华灯闪闪,车子到了大都市乌鲁木齐,师傅基本上成了一个中亚腹地的白马王子。结果可想而知,家里极力反对,先耗着,师傅绷不住了,就来了一个绝招,生米煮成熟饭,总经理认了,但总经理也很绝,一直对这个可恶的卡车司机冷脸相待。好多年过去了,姐妹们弟弟们都有父亲的大力关照,都过的是体面的生活。师傅一家在遥远的戈壁滩上,挤在小房子里,紧巴巴地过日子。师傅的妻子开始抱怨,开始唠叨。抱怨完了,唠叨完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基本上是一个勤劳的劳动人民。师傅没脾气呀。工人的老婆不都这样吗?师傅逮住机会就出差,就抽烟。
  三天后,他们拉了满满一车西瓜回到单位。记得刚上车的时候师傅问徒弟:“着急啦?”徒弟也就实话实说:“能不急吗,我答应人家当天就回来。”以前拉瓜都是当天去当天回。也都是别的师傅带别的徒弟去,也许师傅永远不会知道徒弟的故事。徒弟一路又说又笑,还告诉师傅他在梦中回去了一次,那个叫白云的丫头在两公里外的沙包上接他呢。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小小的插曲。
  回到单位,大家忙着分西瓜。
  他不着急要西瓜。那个叫白云的丫头也一样。他们第一次分别这么久,没等他开口,丫头就说:“你还知道中途回来看我。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他愣了那么一下,他曾在梦中回来过呀,他就笑了,他摸着她的头发,他仿佛看见暴雨般的鸟群,弥漫天地的细腻而轻盈的羽毛,他就贴丫头的耳朵轻声告诉她他如何驾车追赶天上的白云,当然了,他不会告诉她车子栽到沙丘上的事情。他开始亲她,目前为止,他只能达到亲吻。这回他有点疯狂,有点可怕。她咬他的耳朵要他轻点。
  “前天那次,你把我弄伤了。”
  他又愣住了,他看见她脖子上的淤血。他也就愣了那么一下。他基本上顺着、丫头的心思。丫头不知道他心里在翻江倒海,丫头让他的温顺和平静给蒙住了,丫头揉着他的头发,笑眯眯的。
  “傻瓜,胆小鬼,把人家都咬破了,喇叭一响就跟兔子一样逃走了。其实那天我是打算让你这个坏小子得寸进尺呢,你这个傻瓜你把机会错过了。其实呀你不傻,你还知道偷偷回来看我,你还知道搭朋友的顺车,你这木头,总算开窍了。我告诉你呀,这种事千万不能求单位的人,他们会传闲话的。师傅?师傅都不行。朋友最好,克拉玛依的朋友,你同学,算你小子聪明。”
  他心里的万丈波澜慢慢平息下来。他可以喘口气了。他可以从容不迫地喝丫头给他的茶水,茶水里还放了糖,还不停地用毛巾擦他的脸。忙完了,后退几步,笑眯眯地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他。
  “累坏了吧傻小子。”
  “不累。”
  “你骗鬼啊,不累?都晒晕了,一路都是大戈壁,跑过来的时候跟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拉住人家也不说话,乱啃一气,扭身就跑,真是个小可怜。”
  又来了,这回是她主动亲了他。
  后来的某一天,他听见有人嚼舌头,他还真耐下性子躲在树后边听了一会儿。丫头在两公里外的沙枣林等他那天,有人看见了,看见另一个陌生人,从戈壁公路上过来。谁都知道,那么热的天,车子和人都晒晕了,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那人以为到家了,下了车,奔过来,以为是他的女人;女人以为奔过来的是她的男人,就拥抱在一起。男人大概清醒过来了,车上的男人也发现了这个错误,就按喇叭。女人始终在幸福的晕眩中。他再忍下去就不是他了,他咳嗽一下,走到那几个人跟前,一脸的严肃。“你们听好了,那个人是我,你们可以去问我师傅。”师傅是有名的老狐狸,问他是没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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