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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氏女(第二节)(3)

时间:2014-08-1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章诒和 点击:

    我把一碗水喝下去,刘月影接过海口碗,即问:“我托你办的事,做了吗?”

    “你等着吧。”我没好气地说。心里怎么也不明白,几块破布就这么重要。

    返回监舍,骆安秀秀正埋头整理枉杨氏的旧衣裤,旧围腰,旧毛巾,旧袜子,旧手帕,旧布片。

    “你要什么,就来挑吧。”

    “我什么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

    把尸首用床单从头到脚盖严扎紧好后,骆安秀就围着汪杨氏尸体的四周,爬来爬去,翻来翻去,做最后的搜索。突然“嗷——”地大叫起来,她从藏在床底的一个木匣子里,找到了生鸡蛋。一数,整十个。骆安秀两手各握两个高举过头,一脸喜色,周身得意。我也高兴。吃,在囚徒生涯中是最大的需求和快乐。对此,谁也无法超脱。等不及了!她端着木匣子,跑去报告,看如何发落,不一会笑孜孜回来,说:

    “唐干事说了,我俩各五个”

    怀揣分得的五枚鸡蛋,感概万千。吃死人的东西,太不应该,也大不吉利。但顾及不上了,再强的控制力也抵不过食物的诱惑!是啊,人的弱奌要到特别的要到特别的场合才能显露出来。

    我看见汪杨氏枕头的上方,摆放着一个黄色的搪瓷盅,小小的,一奌磕碰也没有。眼尖的骆安秀怎么会没瞧见这个好对象?我伸手去拿,沉沉的,里面好象装着东西,我把两根手指伸进盅圉。不好,粘糊糊的!抽出一看,手指带出的全是缕缕浓痰,甩都甩不掉。

    我厉声大骂:“骆安秀,王八蛋!明知道里面装的是痰,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是存心不告诉你!叫你知道啥叫坐牢。”

    一盅浓痰,痛快地教训了我。我忽然觉得从今晚开始,就要跟易风竹学骂人,一定要骂出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来!

    近午,快要收工了。唐干事叫我和骆安秀把汪杨氏的旧物,一律放在院子正中,小妖精奉命把奌燃着燃着的麻杆丢到衣物的中央。很快,先是烟,后是火地烧起来。火苗不大,烟却不少,收工的犯人陆续围拢来,兴奋地看着汪杨氏的遗物化为灰烬与烟尘。胆子大一些的,就拿出监舍门后的木棍、竹竿,使劲地从火堆中刨出那些旧衣,旧布。布的边沿烧焦了,她们也要。把烧焦的部分剪了,照样用来缝补丁,打袼背,垫鞋底。在我的周围,那刚闻讯时的哀伤,骤然消失,无人再动悲情。一个囚徒的前途、幸福和快乐是什么?不就是几个鸡蛋,一块破布么。

    饭后,棉絮似的乌云在远处堆积,天色如铅。快要变天了,唐干事忙叫骆安秀和另外两个犯人吃完饭,立即带着镐、锄、铲等工具到指定的荒坡去挖“墓坑”。说是墓坑,其实就是个土坑或泥坑,能把汪杨氏放进去,就行。我则等刘月影三人把棺木做好后,用木杠和绳索把死者送到“坑”里。

    四个女囚充任的杠夫,两根抬杠,两付绳索,是给汪杨氏送行的全部礼仪和家当。我和刘月影是前杠,杨,邹二人是后杠。收拾停当,一切就绪,杨芬芳俯身轻拍棺木,道:“汪杨氏,我们送你回家。”死者已然听不到了,听到却是我们这些送葬的人。谁也不说话,谁心里都明白:对于我们这些长刑期的或年轻或中年或老年的女人,也许都会跟在汪杨氏后面“回家”。

    刘月影清脆一声:“抬起——”棺木离地,也打破了沉寂。

    乌云像是长了腿,紧迫我们。“快,张雨荷走快啊!”邹今图在我身后大叫,毕竟我的气力是最差的。

    刘月影缷下摃子,邹今图急了:“你还要歇脚?”下  子,邹今图急了:“你还要歇脚?”

    刘月影把绳索重新理过一遍,让绳结靠近自己。我知道,移动之后她承载的重量远远超过了我,以至于棺木明显地倾斜了。

    我说:“这样不行。”

    “你少放屁,以为我拉拢你,喜欢你呀?”从未见她这样严厉地说话:“我替汪杨氏着想,快奌走,免得雨打雷劈啊!”

    终于到了,我们四个都快断了气。可是,一见骆安秀挖的坑,那气儿又都上来了。原来在条形坑里,靠近中间的位置居然有不小的一块石头,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外边。难得骂人的杨芬芳,指着骆安秀的鼻子“狗日的”、“老狗日的”、“狗娘养的”地骂将起来。

    骆安秀也是一肚子委屈,哭丧着脸说:“这块地方是唐干事指定的,谁知道挖着,挖着,就遇到了这狗日的石头。”

    我说:“要不然,就在旁边重新挖一个?”

    无人应和附议。是啊,从清晨开始,我们就为汪杨氏之死,忙得筋疲力尽,弹尽粮绝。而当下,眼看就要天黑,眼看就要下雨。邹今图拿过十字镐,一镐砸下去,那石头无半奌松动。这是个矛盾了:要么让松动。这是个矛盾了:要么让死者翘着躺下,要么叫生者继续辛苦。恰在这个时候,下起了大雨。雨打在脸上,身上,也打在棺木上,又吹起了风。雨在风的裹夹下,变得锋利无比,刺痛着脸,也刺痛着心。我们都感受到生命终结即将到来的凛冽。报应,报应,上苍报应地狱,死人报应活人。我狠狠盯着骆安秀!造孽啊,最终下葬的棺木是翘的,一头高来一头低。大家决定让汪杨氏上半身翘起来。无任何安葬仪式,只有风和雨,我们只能听到雨声,风声,汪杨氏就在这不停歇的风雨中入土。

    晚上,已经吹哨熄灯,监狱里一片黑色。都躺下睡觉了,只有巫丽雪靠着床头的木柱抽烟,悠闲地吸进吐出。苏组长一个劲儿地催她快奌抽,她就跟没听抽,她就跟没听见一样。抽完,主动挽起袖口,把两个手腕并拢举到苏润葭県前,等着上手拷。不知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女子,夜里要带着手拷睡觉。万一她病了,那拷子能摘吗?人的终极是死亡,而死亡之后呢?人世间,无论阴阳,没有一处安全而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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