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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下乡(3)

时间:2014-04-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杨绛 点击:

   
   第五关是“卫生关”。有两员大将把门:一是“清洁卫生”,二是“保健卫生”。清洁卫生容易克服,保健卫生却不易制胜。
   
   清洁离不开水。我们那山村地高井深,打了水还得往回挑。我记得五位老先生搬离第一次借居的老乡家,队长带领我们把他家水缸打满,院子扫净。我们每人带个热水瓶,最初问厨房讨一瓶开水。后来自家生火,我和女伴凑现成,每晚各带走一瓶,连喝带用。除了早晚,不常洗手,更不洗脸。我的手背比手心干净些,饭后用舌头迢净嘴角,用手背来回一抹,就算洗脸。我们整两个月没洗澡。我和女伴承老先生们照应,每两星期为我们烧些热水,让我们洗头发,洗换衬衣。我们大伙罩衣上的斑斑点点,都在开会时“干洗”——就是搓搓刮刮,能下的就算洗掉。这套“肮脏经”,说来也怪羞人的,做到却也是逐点熬炼出来。
   
   要不顾卫生,不理会传染疾病,那就很难做到,除非没有知识、不知提防。食堂里有个害肺痨的,嗓子都哑了。街上也曾见过一个烂掉鼻子的。我们吃饭得用公共碗筷,心上嫌恶,只好买一大瓣蒜,大家狠命吃生蒜。好在人人都吃,谁也不嫌谁臭,压根儿闻不到蒜臭了。有一次,我和女伴同去访问一家有两个重肺病的女人。主人用细瓷茶杯,沏上好茶待客。我假装喝茶,分几次把茶泼掉。我的女伴全喝了。她可说是过了关,我却只能算是夹带过去的。
   
   所谓“过五关、斩六将”,其实算不得“过关斩将”。可是我从此颇有自豪感,对没有这番经验的还大有优越感。
   
   三形形色色的人
   
   我在农村安顿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认识了一个个老大爷、老大妈、小伙子、大姑娘、小姑娘,他们不复是抽象的“农民阶级”。他们个个不同,就像“知识分子”一样的个个不同。
   
   一位大妈见了我们说:“真要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毛主席,你们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吗!”我仔细看看她的脸。她是不是在打官腔呀?
   
   缝纫室里有个花言巧语的大妈。她对我说:
   
   “呀!我开头以为文工团来了呢!我看你拿着把小洋刀挖萝卜,直心疼你。我说:瞧那小眉毛儿!瞧那小嘴儿!年轻时候准是个大美人儿呢!我说:我们多说说你们好话,让你们早点儿回去。”她是个地道的“劳动惩罚论”者。
   
   有个装模作样的王嫂,她是村上的异姓,好像人缘并不好。听说她是中农,原先夫妇俩干活很欢,成立了公社就专会磨洋工,专爱嘀嘀咕咕。她抱怨秫秸秆儿还没分发到户,嚷嚷说:“你们能用冷水洗手,我可不惯冷水洗手!”我是惯用冷水洗手的,没料到农村妇女竟那么娇。
   
   我们分队下乡之前,曾在区人民公社胡乱住过一宵。我们清出一间屋子,搬掉了大堆大堆的农民公费医疗证。因为领导人认为这事难行,农民谁个不带三分病,有了公费医疗,大家不干活,尽去瞧病了。这件事空许过愿,又取消了。我们入村后第一次开会,就是通知目前还不行公费医疗。我们下乡的一伙都受到嘱咐,注意农民的反映,向上汇报。可是开会时群众哑默悄静,一个个呆着脸不吭一声。我一次中午在打麦场上靠着窝棚打盹儿,我女伴不在旁。有个苍白脸的中年妇女来坐在我旁边,我们就闲聊攀话。她自说是寡妇,有个十六岁的儿子。她说话斯文得出会意外。她叹息说:“朝令夕改的!”(她指公费医疗吧?)“我对孩子说,你可别傻,什么‘深翻三尺’!你翻得一身大汗,风一吹,还不病了!病了你可怎么办?”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的女伴正向场上跑来,那苍白脸的寡妇立即抽身走了。
   
   有一位大妈,说的话很像我们所谓“怪话”。她大谈“人民公社好”,她说:
   
   “反正就是好哙!你说这把茶壶是你的,好,你就拿去。你说这条板凳是你的,好,你就搬走。你现在不搬呢,好,我就给你看着呗。”
  
   没人驳斥他,也没人附和。我无从知道别人对这话的意见。
   
   有个三十来岁的大嫂请我到她家去。她悄悄地说:“咳,家里来了客,要摊张饼请请人也不能够。”她家的糊窗纸都破了,破纸在风里瑟瑟作响。她家只有水缸里的水是满的。
   
   有个老大妈初次见我,一手伸入我袖管,攒着我的手,一手在我脸上摩挲。十几天后又遇见我,又照样摩挲着我的脸,笑着惋叹说:“来了没十多天吧?已经没原先那么光了。”我不知她是“没心没肺”,还是很有心眼儿。
   
   我们所见的“堂吉诃德”并非老者。他理发顺带剃掉胡子,原来是个三四十岁的青壮年,一点不像什么堂吉诃德。厨房里有亲兄弟俩和他相貌有相似处,大概和他是叔伯兄弟。那亲兄弟俩都是高高瘦瘦的,眉目很清秀,一个管厨房,一个管食堂。我上食堂往往比别人早。一次我看见管食堂的一手按着个碟子,一手拿着个瓶子在碟子上很轻巧地一转。我问他“干什么呢?”他很得意,变戏法似的把手一抬,拿出一碟子白菜心。他说:“淋上些香油,给你们换换口味。”这显然是专给我们一桌吃的。我很感激,觉得他不仅是孝顺的厨子,还有点慈母行径呢。
   
   食堂左右都是比较高大的瓦房,大概原先是他家的房子。一次,他指着院子里圈着的几头大猪,低声对我说:“这原先都是我们家的。”
  
   “现在呢?”
  
   他仍是低声:“归公社了——她们妯娌俩当饲养员。”
  
   这是他对我说的“悄悄话”吧?我没说什么。我了解他的心情。
   
   食堂邻近的大妈请我们去看她养的小猪。母猪小猪就养在堂屋里,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母猪和一窝小猪都干净,黑亮黑亮的毛,没一点垢污。母猪一躺下,一群猪仔子就直奔妈妈怀里,享受各自的一份口粮。大妈说。猪仔子从小就占定自己的“饭碗儿”,从不更换。我才知道猪可以很干净,而且是很聪明的家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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