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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2)

时间:2014-01-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于晓威 点击:

    姑娘出其不意,把相机举到面前,快速地揿动快门。

    他被姑娘的举动逗笑了。姑娘在车门旁退胶卷,他看着远处,问:“那儿是些什么?”

    “大概是古时候,公元800年间吧,吐蕃人去敦煌时修的房屋的遗址。”姑娘说,“帮我弄一下相机,怎么退不出胶卷了?”

    他接过相机,看了一下,发现是电池没电了。他从车里取出自己的电池换上,把废电池随手扔到外面。

    姑娘走过去,把废电池从地上捡了起来,用塑料袋套着装进自己的旅行兜里。

    他望着眼前这个也许是优秀的环保主义者,内心掠过一丝感动。随即,他又深感悲哀,有什么用呢?国内还没有几家能够处理废旧电池、防止汞污染的公益性环保企业。

    车重新启动的时候,他问:“你是一个环境保护的乐观者?”

    “什么意思?”姑娘问。

    “没什么,”他说,“在将来,恐怕只有环保二字才能成为哪怕是一对敌人间也能产生的共同话题,使他们成为朋友。”

    姑娘信任地对他点了一下头。

    他想告诉姑娘,他不认为她刚才的行动具有多么普遍的意义。在北京,他曾参与过一个环保组织的行为。他像所有成员一样,竭力宣传一切与环保有关的命题。沙漠化、水污染、城市垃圾、工业废气、温室效应、能源危机……包括对一次性卫生筷的抵制。当然,身处发展中国家,他们隐去了“增长的极限”这个话题。促成他最终退出该组织的,是在某一次他们走上北京街头捡拾塑料方便袋的行动之后。在那以后不久。娱乐圈内的一些明星趋之若鹜加以仿效,媒体对此给予了很大的宣传,完全压倒了普通人默默无闻对环保所做出的长久的努力,失去了环保本身的真实和朴素的意义,让人望而生畏并为之逆反。从那以后,他发现街头上的塑料袋不是越捡越少,而是越捡越多。同时,他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对于一次性塑料袋,有关部门完全可以下令禁止或限量生产呀!为什么不呢?“我渴了,你有水么?”姑娘全然不觉他的胡思乱想,在一边小声地问。

    他愣了一下,过了好久才想起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早已没水了,从过了小柴旦那个地方开始。他把最后的两瓶矿泉水给了一个牧羊人——他要水干吗?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问题!

    他老实回答了姑娘,他没水。姑娘不吭声了,但他知道在这沉默里,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惊诧。他说不清是对此感到内疚,还是快意。

    接下来的长时间里他俩几乎没说一句话。到了中午,太阳同地平线的角度呈110°/70°的时候,吉普车在一片丘陵和沙漠间杂的地带中不得不慢慢停下来。汽油用光了。

    有一刻里,他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打开车门,走在旷地里。翻过两道沙丘之后,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就顺着一条沙梁滑躺下去。

    他迎着太阳,闭上眼睛,眼皮里边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的世界。一会儿是白色的,一会儿是红色的,一会儿是绿色的,一会儿又是黑色的。后来,它们变成一万支涂着碎金的箭头向他射来。他侧过脸,艰难地喘息一口,一股灼热的气流像是液体一样渗入他的鼻腔和胸膛,身体下面的沙土仿佛变成一群群咬啮类的生物,尖利地用含着热度的嘴撕扯他。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烤箱之中,空气都微微颤动。他感觉体内的水分在一点点儿消失殆尽,像一条被放在不断加热的砧板上的鱼。他就这么躺着,他很情愿就这么躺下去,一直躺到无力起来、无力呼吸为止。残存的意念中,他的所有工厂和企业转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隐约里,似乎飘来了温琦的身影,还有父母的面庞,他们在一点点淡退,引领他到一个未知的领域。人类从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似乎就为了等待着见到被逐出家园的一天。世界一片昏暗,让人惊悚不已,远处,隐约传来了最后的警报声……他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耳边的声音断续回荡,是沙梁那边的姑娘用汽车喇叭在叫他。喇叭响了一阵后停了,姑娘用尖细的嗓子喊他:喂——

    他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登上沙梁,向下面走去。他看到姑娘站在吉普车旁边一块极小的阴影里,用惊恐和嗔怨的眼睛望着他。而他,则后悔当初捎上了这个姑娘。

    他默默走进车里,从后座位上取出有限的一点食物,面包,萨琪玛,还有火腿。他把火腿掂在手里端详着,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又把它扔了回去。太咸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和姑娘一起坐在车里慢慢吃起来。“没办法,汽油没有了。”他说,“我们等着吧,或许会有过往的车辆开到这里。”

    他们一直等到黄昏。此时的黄昏一如清晨,处女般静寂、安谧,没有丝毫骚动或闯入者的迹象。他看了一眼姑娘,她的眼睛像天空一样黯淡和茫然。他想了想,抓起车载电话,话筒里没有任何正常讯号。他们彻底与外界断绝了联系。天黑之前,他做完了两件事。一是将车上的充气式帐篷和睡垫用嘴一口一口给吹起来,这差不多用去了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不是没油,发动机打着后,排气管可以帮他做这件事。继而他又想,如果不是没油,他待在这里干吗?见鬼!二是找到一片沙土不多的低地,挖好一个深坑后,将姑娘的一只空饭盒放进去,坑口用塑料膜封好,四周压实,唯有中间部位悬垂在坑里的饭盒口。做完这一切后,他独自在旷穹之下,伴着一轮弯月坐了好久好久。依稀可辨的远处的土地,被沙丘侵蚀殆尽。它们伴着西北的风,湮没了古楼兰,穿越了库姆塔格沙漠,一路纠集着其他同伴,一点点东移。于是,才有了北京的沙尘暴。睡觉的时候,他问姑娘睡在哪里。姑娘指了指帐篷。他想让姑娘睡在车里,这样的地区昼夜温差可达30多度,夜间会很冷的。但是姑娘执意不肯,他也就由她去了。

    半夜的时候,姑娘还是悄悄地钻进了他的车里,躺在后排座位上。她听到了一种来自远处的凄厉的叫声,接着,他也听到了。他们不约而同断定那是狼。他锁好车门,点亮车内所有的灯光,望了一眼窗外那空荡荡的帐篷,然后躺下去。姑娘的举动让他又一次想起温琦。温琦总是在无助的时候寻求他的保护……也许是太乏了,他的一只脚搭在方向盘上,不知不觉,很快就重新睡着了。凌晨五点钟不到,沙漠上的太阳就升起老高了。整个上午,他和姑娘几乎没说几句话,他们能愈发真切地感觉到阳光对沙漠进行新的一轮进攻。耳朵除了听见对方吃力而近乎虚脱的喘息外,似乎听不见别的声音。到现在为止,姑娘已经连续47个小时没喝一口水了,而他,比她还要多出两个小时。在这样的地区,连续三天不喝一口水,将毙命无疑。这是常识。他去到昨晚挖的深坑前。由于昼夜温差的缘故,炽热的阳光此时已将坑内的潮气蒸发,凝结在塑料膜上形成水珠,然后又汇聚着滴落在空饭盒内。他扯开塑料膜,端出铝制饭盒,那里闪晃着流动的太阳。稍一倾斜,饭盒的一个角落里分明贮存一泓泉水。他把饭盒递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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