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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的命运(3)

时间:2023-06-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林白 点击:


    果然有人说:多米,你这句怎么像大实话,一点都不好玩。大家听他念:多米在北京独自流泪。众人一愣,又纷纷说:不好玩不好玩,这句太没意思了。下一轮再摸,再摸。大家心不在焉地念完剩下的几个别人的句子,又踊跃地团起手中的纸条归齐,但气氛已经不那么轻松了,大家开始觉得这个游戏跟我好像有点什么关系,甚至是事关重大。

    于是在第三轮亦是最后一轮的抓阄时,大家不由严肃起来,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庄严。这庄严的气氛揪紧了我的心,就好像我的命运不是由上帝决定,而是取决于这群凡夫俗子,取决于这帮人与我的亲疏,他们心的善恶,而这些混乱的东西就要放在决定我命运的天平上了。我心情既压抑又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点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演变到了这个地步。我看着大家认真地各个抽取了三粒纸团子,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说什么。书桌上三堆纸团一下子就剩下了光秃秃的三小粒,这也使我感到奇怪,这三粒小纸团在书桌上显得荒凉、弱小和丑陋,它们无助的样子碰到了我的心。

    这时我听见旁边有人说:这是你的。我觉得这是一句大有深意的话,而这句话我一听就听明白了,我像一个顿悟了的人一下听到了这句话的深处,听透彻了,我想原来这就是我的,是一种命中注定。我本能地扭头看看是谁告诉我这句启示般的话,但烛光摇晃不定,我没看清楚是谁。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因为我没有抽签,所以剩下的纸团是我的。

    房间里很安静。

    每个人都仔细地展开手上的纸团,没有人说话,这使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高深莫测,连小艾这么单纯的女孩子都在这特定的时刻里变成了巫女,我又发现他们正好围着我坐成了一圈,这使他们看起来更像一些判官,掌握着我的生杀大权。我在半明不暗的烛光中望着这一张张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脸,看不出来到底是谁抓着了写有我名字的纸团。谁都有点像,同时谁都不太像。

    大家也在等着,开始互相看。

    这时老圆吞吞吐吐地说,多米,要不你自己看吧。我说:什么?老圆说:我念出来你会误会的。我说:误会,对。老圆把三张纸条放到我手里,有点委屈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就这样,这句命中注定的、致命的话,经过两次暗示之后在十三个证人面前出现了,我虽然预感到它会在今晚迟早要出现,但没想到它是这样直白,直白到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解释,还这样密实,无空可钻。

    三张纸条一张写着我的名字,一张是“林多米家里”,一张是“上吊”,连起来便成了这样一句话:林多米在林多米家里上吊。

    这句大白话以它直白的力量横扫过我的身体,它迅速吸收了前面两句不祥的话(那其实是它的先声或影子)以及现场紧张不安(为什么紧张不安?是否有人暗中希望我此去身败名裂,头破血流,这些潜意识或明确的意念飘浮在空气中,成为一种气,游戏正好把这种气聚集起来,而谁都不是故意的)的气氛,变得更加富有质量威力无穷。

    我想起前面的两句话,从发愁到流泪再到上吊,完全是每况愈下到最后无路可走的情景,从一个毫无逻辑可言的游戏、从有着巨大可能性的组合中间竟然出来这样三句天衣无缝的话,我实在难以阻挡心中的惊惧,我又想到别人名下的句子多少有一种超现实的荒诞性,如在人民大会堂下不了蛋在鸡窝里也上不了吊,人家轻而易举就把不祥的气息排除掉了,只有我的一句比一句写实。林多米在林多米家里,不祥的气息在这句话里凝聚,我看到这句预言一点点变得坚硬、锐利,它寒冷的光芒覆盖了那个最后聚会的夜晚。

    这种时候我梦见铁钩,又猝不及防地记起了这个不祥的预兆,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呢?

    我从东四十条地铁站出来,一眼看到港澳中心那熟悉的玻璃大楼闪烁着天蓝色的光泽,是真正的天的蓝色映照在楼体的钢化玻璃上,与它咫尺相对的保利大厦两只巨型的食指正不容置疑地指向天空,保利大厦的前额还悬挂着几只巨大的漂亮气球,色彩鲜艳,图案各异,这一切都使我注意到明亮的蓝天。我站在地铁站口,对着这片风格各异的建筑物看了一会儿,我已经快半年没看到它们了,保利大厦北面是少年宫,房顶由一些绿色琉璃瓦和一个有着菠萝表皮的球体组成,而港澳中心的南面是崭新的富华大厦,它全身雪白,缀满了圆柱、穹形的窗台,显得细节繁复,曲折有致,因而透着一股古典的巍峨,很像我想象中的歌剧院,可惜它不是,凑巧的是文化部的歌剧院基建工地就在它的旁边,那个火柴盒似的建筑总是完成不了。富华大厦全身雪白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它们全都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大厦、气球、立交桥环心的地柏和龙爪槐、汽车、自行车和行人,街心公园和报摊,全都在秋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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