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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纬度战栗(第一次讲述)

时间:2023-04-30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陆天明 点击:
高纬度战栗(全文在线阅读) > 第一次讲述

  老尹上午回来告诉我,说他已经当面告诉赵总队长,我们认为东林不是被谋杀的。我立马就批评了他。东林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们别急着给人下结论。说老实话,我们也下不了这个结论。这是个技术性政策性政治性都非常强的事情。我们干不了。几十年来,我参加过好多次运动。既被人下过结论,也替人下过结论。我太知道下结论这事有多重要,又有多难了。有时为了结论里的一两个字,一两句话,能翻来覆去折腾好些天,磨蹭多少个来回,耽搁一两年、两三年,有的甚至十来年都做不了结论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组织结论就是政治判决书。一两个关键字眼儿,关键的一两句话,就能给你一生定了归宿。所以这是不能含糊的。但我们可以提供情况。尽可能实事求是地提供情况。当然,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还不一定。因为每个人的认识都是有局限性的。端正态度,尽力而为。尽可能地实事求是,接近真相吧。

  但前一阶段听说你们已经认定了劳爷是被谋杀的,所以我们都有点不大再敢跟你们谈了。怕谈出一些不同看法,被你们认为我们是在故意误导你们,是故意在阻碍破案。后来又听说,你们内部也有不同意见。于是,我们觉得还是应该大胆地把我们知道的一些情况提供出来,仅供你们参考……

  东林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这个结局让我非常震动,又觉得……又觉得好像挺合乎事理。我这么说,您一定会觉得我特别不近人情,不近人性。但今天我们谈话的基调不是定在了要“尽可能地接近真相”上吗?我这就是在“接近真相”。只要是“接近真相”,我什么都敢说。这也是我不愿意让另外什么人参加我们这次的谈话的原因。要是旁边再坐着一个人.就是我闺女坐着,我敢说东林这么死,挺合事理?我这么说。好像我盼着他这么死似的,要传出去,在众人眼里,我曹月芳都成啥人了?但这确实是我心里的一句实话。

  东林一生不愿平平庸庸、凑凑合合地活着,这也决定了他的死也不会像常人那样平庸和平常:您可能也知道,最近在特别的一个小圈子里,流传一种说法,说劳爷是自杀的。这种说法立即遭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反对和嘲笑。他们认为东林绝对不可能是自杀的,就是遇到天大的坎儿,真过不去了。他也不会自杀。因为他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好日子过不够;遇到坏日子,他也能变着法地把它改造成好日子过,实在改造不成,他也能心安理得地(得过且过地)把它当成好日子过。几十年来,他一直千方百计地不让自己难受。在各种情况下,他的确也过得蛮开心。这是他最大的特点。这些朋友自以为非常了解他,其实不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东林在陶里根最后阶段,内心非常痛苦,非常矛盾……这些痛苦和矛盾不仅仅堆积在他外在的生活中,而且已经进入他的内心。他平生第一次遇到了这样一种既没法改造、也没法在得过且过中把它忽略过去的“痛苦”……

  (邵长水插话:“那么,您是不是也认为他是自杀的?”)

  这个……我先不下结论。我就说事情本身,结论还是留着你们去做。

  有一回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那天还真把我吓着了。他突然闯到我家……这里我稍稍地岔开去加以补充说明一下。我这儿说的这个“家”,是我在陶里根的家。我想你们一定对我的历史进行过调查。我老家在陶里根=原陶里根县县政府大院后头有个废弃的水塔,水塔上头至今还可以找到一个月白桦树皮和红松板子做成的鸟巢。这鸟巢挺大,当时是专门做来让白鹳栖息的。后来白鹳不来了,住过不少灰鹊和黑老鸹:那鸟巢就是我当年在陶里根上中学时做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陶里根拆来建去变化如此之大,城里几乎所有的老建筑全被推掉了,就是这个水塔保存了下来,那个树皮木头搭的大鸟窝也幸存了下来。与此同时,还在土地规划局对马路保留了一幢小楼。那是当年这个小县城里惟一一家老字号酒厂“曹不泉酒厂”老板的私产。小楼现在被当作陶里根城工商业方面的历史文物保存了。曹不泉就是我父亲,曹楠她爷爷。后来我上省城来当警察,学手艺,把家也安在了省城,一直混到今天。其实我的根还是在陶里根。那儿有我老曹家好几十口人。逢年过节,全家族要聚会的话,老少四五代人,真是乌泱泱一大片。如果再加上亲戚的亲戚,亲戚的熟人,熟人的熟人,熟人的亲戚……我这么说肯定不为过:当年陶里根老城里一半以上的人都跟我们老曹家有某种或亲或疏的关系。我回陶里根,在街上随便拉住一个人,只要他是陶里根人,又在三十岁以上,说上三四句话,点上三四个人名,我俩准能找到共同的熟人,马上变得非常亲近起来。所以,劳爷去陶里根搞他的“秘密调查”,找我帮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也是事半功倍的选择。可以这么说,正是因为有了我在陶里根的这些关系,劳爷的“调查”,一开始才会进展得那么顺利,有效。但那天,他突然闯到我家。我正在泡药酒。曹家的男人每年的冬末春初,都会喝一种药酒。这药酒是按自己家祖传的方子熬制成的。按我们曹家人的说法,冬补止亏,春补止燥,冬春之际,补心肾汇交,承上启下,敞外实内。方子是现成的,但配伍的主次和药量的多少,每年都要根据不同的人在新的一年开始时脉象的变化再来酌定。所以,每每到这时候,曹家的男人只要有可能,都会回到陶里根,由我习医的三叔逐一号过脉,看过舌苔;特别叫绝的是,还要验看当天的头一泡尿,根据尿的颜色,尿中泡沫的多少、堆积的样式和存留时间的长短,综合起来判断他身体的状况,重新开出方子,再去泡制在新的一年里适合他喝的那种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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