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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延津记 二(2)

时间:2012-07-2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刘震云 点击:

  巧玲看老卞在那里急,倒不觉头上的秃疮坏,也忘了头上的秃疮疼,仰着头,又咯咯笑了。
  襄垣县有个温家庄。温家庄有个东家叫老温。老温家有十几顷地,雇了十几个伙计。给老温家赶大车的叫老曹。老曹四十出头,留着一撮山羊胡。这天老曹从温家庄出发,到长治县给东家粜芝麻。三匹骡子拉着一车芝麻,有四五千斤。出门时日头高照,无风无火,待进了屯留县界,天上起了乌云。老曹看看天,云从西北角涌上来。越涌越多,似要下雨;老曹怕雨淋着芝麻,赶紧用鞭子抽牲口,牲口跑了起来。紧赶慢赶,又跑出七八里路,西源河边上,终于碰到一家车马店。这时天上下起瓢泼大雨。老曹忙将大车赶进车马店。车上的芝麻有草帘苫着,倒没淋着,老曹的衣裳被淋湿了。老曹卸了牲口,让店主喂上草料,自己看看天,走进车马店灶间。在灶间点上一盆火,将外衣脱下来,用手搭在火上烘烤。火盆上腾出一股湿气。等身上暖和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灶间炕上,蹲着一个男人。男人身边,躺着一个孩子。老温将烘干的衣裳穿上,来到炕前,发现炕上的孩子是个女孩,小脸烧得通红,正在昏睡,鼻子一歙一歙的;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老曹的手被烫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烧得跟火炭一样。又看那男人,拿着一根烟袋,蹲在炕沿唉声叹气。老曹:
  “也是住店的?”
  那男人翻了老曹一眼,点点头。老曹:
  “怕就怕这个。路上,不是生病的时候。”
  又说:
  “大哥,这孩子得看呀,不能硬挺着。”
  那男人又翻了老曹一眼:
  “看?你掏钱?”
  老曹被噎了一句,有些不高兴:
  “我不是她爹,你是她爹。我好心说了一句话,倒落下不是?”
  让老曹没想到的是,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头,嘤嘤哭了。老曹有些慌张,以为他心焦,或是身上没了盘缠;住店住灶间,就是为了省钱。又用话劝他,谁知越劝越哭。老曹倒束手无策。终于,等那男人哭够了,仰起脸,老曹才发现他长了一对斗鸡眼。平心静气之后,这男人告诉老曹,这女孩不是他的孩子,他是一个人贩子。初入此道,不知水的深浅,二十块大洋买了这个孩子,走村串镇,大半个月也没出手。卖不出本钱不说,加上住店和嚼谷,又赔出一大块。屋漏偏逢连阴雨,女孩头上又长了一头秃疮;长了秃疮,更卖不出价钱。秃疮发了,又发起高烧。前思后想,没有退路,所以忧愁。老曹听后,也替他发愁,忘记了他是一个人贩子;左思右想,也没有办法,只好陪他叹气。这时那男人突然抓住老曹的手:
  “大哥,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老曹吃了一惊,忙往后撤身子:
  “我还得去长治县粜芝麻,没想要买孩子。”
  那男人:
  “你随便给俩,我不还价。”
  又说:
  “随便给俩,也比死了强。”
  又说:
  “死了,就更没法卖了。”
  老曹见他这么说话,苦笑之下,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老曹四十多了,老婆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家里倒是缺孩子,但老曹说:
  “买个孩子,不是买条小狗,这么大的事,哪能说买就买?”
  那男人:
  “你就当可怜她。”
  老曹:
  “这不是可怜不可怜的事,我还得去长治县粜芝麻。”
  又说:
  “再说,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总得跟家里的商量商量。”
  没想到老曹这句话,被那男人抓住了。那男人问:
  “大哥是哪里人?”
  老曹:
  “襄垣县温家庄。”
  说完这番话,雨住了,天晴了。老曹交了店里的草料钱,又赶着大车上了路。老曹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说完也就完了。令老曹没想到的是,两天之后,等老曹粜完芝麻回到温家庄,那男人和那个病孩子,已经在老曹家。孩子躺在炕上,那男人正蹲在门槛上吸烟。老曹哭笑不得:
  “你倒粘上我了?”
  那男人往门框上梆梆地磕着烟袋:
  “大哥,烫壶酒吧。大嫂愿意要这孩子。”
  “大嫂”就是老曹的老婆了。这又是老曹没有想到的。也不知这个男人,怎么对老曹老婆说的,把她的心说转了。老曹老婆掀门帘子从里屋出来,对老曹说:
  “这孩子我要了,模样还周正,十三块大洋,也不贵。”
  老曹发现老婆换了一身新衣裳,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老曹:
  “可她正在发烧,还不知是死是活。”
  老曹老婆:
  “烧已经退了。”
  老曹走到炕沿,用手摸那女孩的头,烧果然退了。那女孩见老曹摸她,睁开眼睛,打量老曹;老曹也打量她,杏核眼,翘鼻,小嘴,不算难看。两天前在车马店烧得像火炭,咋一到老曹家,烧就退了呢?老曹不禁摇头。但老曹又说:
  “可你看她的头,一头秃疮。”
  老曹老婆还没说话,那男人说:
  “疮跟疮不一样,这是新疮,不是老疮,能看好。”
  又说:
  “小骨头,嫩肉长得快。”
  又说:
  “不带点毛病,也不会这么便宜。”
  又说:
  “大哥,交钱吧,从今往后,我不卖人了,我还卖布。”
  老曹哭笑不得。但老曹家里,老婆说了算。老婆说要,老曹只好从身上掏出钥匙,开柜门拿钱。家里只有八块大洋,老曹又跑到东家老温家去借。老温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陈醋坊,叫“温记醋坊”,一天能酿出百十坛子醋,每一瓮醋坛子上,都贴着红纸四方签,上写着“温记”二字。方圆百十里,都吃老温家的醋。老曹除了给东家赶车,有时醋坊忙了,夜里还去醋坊帮东家翻醋糟。老曹来到东家后院,大槐树下,东家老温,正跟周家庄的东家老周下象棋。周家庄距温家庄五十里。周家庄老周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酒坊,酒坊叫“桃花村”,就着杏花村的意思,酿辣酒,也酿甜酒。方圆几个县,红白喜事,都喝老周家的酒。方圆百里的东家中,卖醋的老温,就跟卖酒的老周好。逢年过节,或是老温去看老周,或是老周来看老温。就是平常日子,两人也时常走动。两人见面,除了在一起谈话,就是在一起下象棋。现在棋盘两端,老周正端着杯子喝茶,老温手里拿着两颗棋子,相互敲着看棋盘。见有客人在,老曹不好说借钱,想退出去;老温抬眼看到老曹,倒喊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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