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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迓(3)

时间:2023-04-1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塞壬 点击: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肖青衣的音讯了。直到年关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她的一个电话,那边大口地喘气:大记者,我是肖青衣呐。是西塞方言,这唯一的识别系统。“我还没有买到火车票,过年回不了家啦,你能帮我买到火车票吗?”因为报社每年有为员工团购火车票的福利,我一口应承下来。她一定没有想到我答应得那么爽快,这么迟打电话来求助,想必是对我不抱什么希望了吧,试探一下而已。我深知买一张火车票有多难,中国的春运,让太多的人过年回不了家,让从不下雪的南方比冰天雪地的家乡更加寒冷。我们约好地点见面,我把票交给了她。谁知,她并没有开口道谢,只巴巴地望着我,劈头来一句:我答应了两个老乡,说我能帮她们买到火车票……大记者你……我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半年多过去了,她竟胖了些,两腮的咬肌丰满有力,向下垂的唇线显出一股蛮横的狠劲儿来,见我不作声,她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很放肆,仿佛在说,要是你买不到,就当我没说过——这就是我们身在异乡的人,常常说起的那种专坑自己的老乡。一旦沾上,牛皮癣般甩不掉,一般来讲,被老乡在背后捅一刀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显然,这个肖青衣是个顽劣的泼主,在此之前,我曾遭遇过湖北老乡借钱不还,在我处落脚临走时顺便摸走我的现金和手机;还有一个老乡,我介绍她到我公司上班,不到两个月,她因抢别人的单被炒,不甘心,竟然在公司内部网群发邮件揭发我利用职务之便,介绍自己的亲戚和老乡到公司各部门就职,并在公司拉帮结派,形成所谓的湖北帮……这么多年,我在广东经历的事情凶险的太多,我已强大到对这类小小的绊子毫无戒心的境地,我知道这些都伤不了我,是啊,似乎是,越来越多的东西已经伤不了我了。比如……我的邻村的会唱悲迓的肖家姑娘,如果她真的在背后捅我一刀的话。

    我是一定会让她达成所愿的。她乐得围着我转了一圈,双手打着拱,朗声用楚剧道白:青衣谢过了——那“了”字长长的拖音,无限柔媚,风情婉转,仿佛被另一个人附了身,我不惊一怔,正欲脱口说出一个名字,她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四个人在农历的腊月二十九回的家。绿皮火车上一路的琐碎、无聊以及肖青衣其人的极品、奇葩特质暂且不表。但我获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肖青衣说她将在大年初四去市文化广场唱戏,有专人请,说是春节这一趟可以赚足两万块钱。我非常好奇,楚剧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迷恋悲迓?回到家,我们的西塞早已改成了街道办事处,二十年前,我们的稻田被钢渣和煤灰填平,大片大片的橘园被推土机隆隆铲除,我们的土地和家园上盖起了一排排竖烟囱的厂房,那里夜以继日地在冶炼钢铁!我们裸身一夜之间从农民变成了工人,住进了钢厂给盖的职工宿舍楼。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件,农转非,这具有魔力的三个字改变了我们的阶级身份。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难以言表的狂喜中,对农民的厌弃,对土地的厌弃是那样露骨——我的两个表哥几乎同时甩掉了农村户口的未婚妻。城市,城市,这几乎让人晕厥的天堂,梦想之舟载着我们向那里飞驶过去,没有一个人回望、眷念或者伤感。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我们那样义无反顾,那样彻底和决绝。二十年过去了,当我审视“城市化进程”这个新名词,我发现,太多根植于记忆的东西已渐渐模糊起来,它们将被历史掩埋,甚至是,它们——从未存在过。当我回望,乡村在汹涌的狂欢中崩塌,田地,水稻还有橘林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悲迓的声音也细瘦下去,渐行渐远。我们穿上蓝色的工装,扣上红色安全帽,脖上系着白色毛巾,与钢铁为伍,在炉前开启骄傲的人生。我记得搬进楼房的那一天,西塞唱了三天大戏,在大院搭的台,请的是省里的楚剧团,这样的时刻,西塞人需要在悲迓那哀怨、悲凄的婉转哭腔里感受一种精神的愉悦和抚弄,反复挑剔省剧团的演员一个眼神,一个转身,一个兰花指是否到位,精微,细致的把玩,宠溺着那已败坏的品味与审美。啊,唱秦香莲的,真是个妖精哪,小腰身扭得真好,那一声声的冤哪,直把人的骨头都喊酥,喊化了去。毕竟是省里的专业剧团,果然是比自家的草台班子好,印象中,那几乎是唱的最好的一场戏了,夜幕下,湛蓝的天空,月华如缎,星星眨着眼,清朗无风的夜,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丁点渣子。台下是一片痴迷的哑寂,男人女人伸长脖颈,张着嘴,灵魂出窍。那台上唱尽人世间悲欢离合,生死爱恋,一个个都疯了般,尽显魔态,那悲迓哭得足以裂石,长长的水袖,直舞得人肝肠寸断,“忽听得南天门鼓乐声嚣,午时不到就问斩,天罗地网逃也难,难舍董郎上御道……”无人不晓的《天仙配》,唱了多少年,滥熟的唱腔,在那样一个夜晚,却如同第一次听闻,空气稀薄得仿佛一点就着,人们紧紧屏住的呼吸被崩在一根极细的弦上,仿佛只要一断,人群的意志就会瘫软、崩溃。后来,我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场戏,我意识到,悲迓在向我们慢慢告别,那最后盛大的谢幕,随着我们即将成为城市人,那一声声如诉如泣的悲迓为我们画上了句号。在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强忍着不断发作的戏瘾,如何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回味唱悲迓的那些个小妖精。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需要漫长漫长的岁月,甚至需要几代人潜移默化的濡染和浸润,才能彻底洗净骨头里,血液里的泥土的气息。而悲迓就是卡在我们通往城市精神之路的一根鱼刺。在最初的时刻,每往前一步,它都会让人隐隐作痛。我知道,直到有一天,这样的痛会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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