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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册(第四章)(4)

时间:2023-04-03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蒙 点击:

  后来,在我跟着他走过村街的时候,我发现女人们的笑脸像葵花一样处处开放。我知道,那都是对着老姑父的。女人们亲切地、昵昵地叫着:老蔡,老蔡耶……而老姑父却昂着头,一路“嗯、嗯”地走着,有时候还会说:嗯,记着呢。十三,我记着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姑父已经很习惯地把村里的公章拴在了裤腰带上。最初当然是为了方便群众。那会儿需要盖章的事情特别多,哪怕出一趟远门,也是要盖章的。老姑父人好,有人找到他,无论黑天白夜,老姑父都要从家里爬起来,跑到大队部去给人盖章。次数多了,他也有些烦了,后来就干脆把村里的公章拴在了裤腰带上。有人来找,就给人盖一下。那公章终日拴在裤腰上,磨来蹭去的,总是缺油,于是老姑父就“哈”一下,再盖。所以,每当有女人来找,只要不违反政策,老姑父就问:哈一下?人家会说:老蔡,哈一下吧?于是就“哈”一下。
  在无梁,“哈”也有亲嘴的意思,次数多了的时候,不知老姑父是否使用了“延伸义”?
  渐渐地,我还发现,老姑父“领席”的时候越来越多了。夏天的时候,老姑父常常领着一张席到瓜地或是芦苇荡里去。有时候,他是陪县上或公社下来的驻队干部。有时候,他是领着村里的一群编席的女干部们开会。还有的时候,他领着一张席到处走,从树下到场院,又从场院到水边……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蚊子。他说:有蚊子。
  他心里有蚊子。
  我说过,老姑父所谓的“作风问题”,最早是因我而起。那是他在慌乱中端错了“***”……后来的事就难说了。后来人们传的那些,都是添枝加叶、捕风捉影、经过渲染的。那年秋天,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村里小学校长苗国安(他也是无梁的女婿)在县上开会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个消息:大学要招生了!是推荐招生。一个公社分了三个名额。得到消息后,他就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回来报信儿,希望老姑父亲自出面,为我争一个。
  是啊,在全村人的眼里,我是一个祸害。是一只吃遍全村的蝗虫。如果能把我推荐出去,全村人就都“解放”了。当然,这对我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好事。那时候上大学不但不要钱,还给生活费呢。就此,我也充分理解了人们的善意。可小学校长又说,虽说一个公社三个名额,可有两个已被公社干部的孩子占去了,就剩下一个了。这一个指标三十个大队去争,能不能争到手,还很难说……快找老蔡!
  可是,就在这时候,老姑父不见了。全村人到处去找,一百个喉咙四下喊,可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小学校长苗国安说:敲钟吧,一敲钟,他也许就知道有急事了。
  那天傍晚,当钟声响过三遍之后,终于把老姑父敲出来了。老姑父是从苇荡里走出来的,他一手领着席,一手还提着裤子……他没想到村街里会站这么多人,他愣了一下,忙解释说:妈的,撒泡尿,把裤腰带给弄断了。
  人们都望着他,人们根本不听他的解释,人们都去看他的裤子……前后村都喊过了,钟也敲三遍了,他才出来,这泡尿有这么长么?
  就在这时,吴玉花牵着孩子从人群里走出来,抖手给了他两耳光!……尔后,她一句话也不说,牵着孩子扭头就走。
  老姑父就此蹲了下来。在无梁,老姑父入乡随俗的第一个姿势就是“谷堆”。“谷堆”是个象形词,就是蹲下的意思。老姑父“谷堆”在地上,很狼狈地靠着那棵挂钟的老槐树,平着脸色,略显尴尬地说:啥事?啥事吧。
  老姑父的裤腰带断了,谁都知道这不是尿尿的问题,可人们还是信了。在无梁,凡是有职务的,只要给一个理由,人们就信。人们是心里不信,脸上信。于是人们不再研究“裤腰带”的问题了。
  小学校长苗国安给老姑父说了推荐上大学的事……尔后说:抓紧吧。三十个村子,就剩一个指标,听说明天就上会定了,是不是得送点礼呀?
  此时此刻,全村人异口同声地说:送!这得送。
  这一个“送”字,经全村人的热喉咙喊出来,显得铿锵有力。
  那会儿我就躲在老姑父的背后,他靠着树的阳面,我靠着阴面。我不禁脸红了,心里怦怦乱跳。那时候,我还会脸红,此后就不会了。
  人们都在等着老姑父说话,可老姑父就是不开口。我知道老姑父不开口的原因,这是逼着他去找公社武装部长老胡,老胡是他的战友,这是让他去给老胡送礼……他不愿去求老胡,他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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