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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筒炮台烟(2)

时间:2012-0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老舍 点击:

  好象知道不一定把信发出去似的,也没有照着习惯写好信马上就贴邮票。他把信放在了一边。秀华太麻烦人,可是,有几个不罗嗦的女子呢?好吧,和她当面谈一谈,也当更有效力。
  预备了象讲义那么有条理的一片话,他去找秀华。见了面,他的讲义完全没有用处。秀华的话象雨里的小雹子,东一个,西一个,随时闪击过来;横的,斜的,出其不意的飞来,叫他没法顺畅的说下去。有时候,她的话毫无意义,回答也好,不回答也好,可是适足以扰乱了进一的思路。最后,他的黑脸上透出一点紫色,额上出了些汗珠。“秀华,说干脆的,不要乱扯!要不然,我没工夫陪你说废话!我走!”
  他真要走,并不是吓吓她,也没有希望什么意外的效果。可是,秀华让步了。他开始对着正题发言。商谈的结果:凡是她所提出的办法,一样也没撤销,不过都打了些折扣。进一是爽快的人,只要事情很快的有了办法,他就不愿多争论。而且,即使他不惜多费唇舌,秀华也不会完全屈服;而弄僵了之后,便更麻烦——事事又须从头商讨一遍啊。他们定了婚,结了婚。
  在进一想,结婚以后的生活应当比作单身汉的时候更简单明快一些,因为自己有了一个帮忙的人。因此,在婚前,他常常管秀华叫作“生活的助教”。及至结了婚,他首先感觉到,生活不但不更简单一些,反而更复杂的多了。不错,在许多的小事情上,他的确得到了帮助:什么缝缝钮扣,补补袜子呀,现在已经都无须他自己动手了。可是,买针买线,还得他跑腿,而且他所买的总是大针粗线,秀华无论如何也不将就!为一点针线,他得跑好几趟。麻烦!麻烦得出奇!
  还有秀华不老坐在屋里安安静静的补袜子呀。她有许多计划,随时的提将出来。他连头也不抬,就那末不着痕迹的,一边挑花,或看《妇女月刊》,一边的说:“咱们该请王教授们吃顿饭吧?你都不用管!我会预备!”或者“咱们还得买几个茶杯。客来了,不够用的呀!我已经看好了一套,真不贵!”
  进一对抗战是绝对乐观的。在婚前,只要一听到人们抱怨生活困难,他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勒紧了肚子,没有过不去的事。我们既没到前线去作战,还不受点苦?民族的复兴,须要经过血火的洗礼!哼!”他以为生活的困难绝对不足阻碍抗战的进行,只要我们自己肯象苦修的和尚那么受苦。他的话不是随便说的,他自己的生活便是足以使人折服的实例。因此,他敢结婚。他想,秀华也是青年,理应明白抗战时所应有的生活方式。及至听到秀华这些计划,他的嘴歪得几乎不大好拉回来了。秀华已经告诉他好几次,不要歪嘴,可是他没法矫正自己。他想不到秀华会这么随便的乱出主意。他可是也不便和她争辩,因为争辩是吵架的起源。
  “别以为我爱化钱请贵客,”秀华不抬头,而瞟了丈夫一眼,声音并没提高,而腔调更沉重了些,“我们作事就得应酬,不能一把死拿,叫人家看不起咱们!”
  进一开始啃手指甲。他顶恨应酬。凭自己的本领挣饭吃,应酬什么呢?况且是在抗战中!但是他不敢对她明言。她是那么清秀,那么娇嫩,仿佛是与他绝对不同的一种人。既然绝对不相同,她就必有她的道理。在体格上,学识上,他绝对相信自己比她强的。他可以控制她。但是,无论怎样说,她是另一种人,她有他所没有的一些什么。他能控制她,或者甚至于强迫她随着他的意见与行动为转移。可是,那并不就算他得到了一切。她所有的,永远在他自己的身上找不到。她的存在,从某一角度上去看,是完全独立的。要不然,他干么结婚呢?
  他只好一声不响。
  秀华挑了眼:“我知道,什么事都得由着你!我不算人!”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眼中微湿的看着他,分明是要挑战。
  他也冒了火。他丝毫没有以沉默为武器的意思。他的不出声是退让与体谅的表示。她连沉默也不许,也往错里想,这简直是存心怄气。还没把言语预备好,他就开了口,而且声音相当的直硬:“我告诉你!秀华!”
  夫妻第一次开了口战。谁都有一片大道理,但是因为语言的慌急,和心中的跳动,谁都越说越没理;到后来,只求口中的痛快,一点也不管哪叫近情,何谓合理;说着说着,甚至于忘了话语的线索,而随便用声音与力气继续的投石射箭。
  经过这一次舌战,进一有好几天打不定主意,以后是应该更强硬一点好呢?还是更温和一点好呢?幸而,秀华有了受孕的征兆,她懒,脸上发黄,常常呕吐。进一得到了不用说话而能使感情浓厚的机会,他服侍她,安慰她,给她找来一些吃不吃都可以的小药。这时候,不管她有多少缺点,进一总觉得自己有应当惭愧的地方。即使闹气吵嘴都是由她发动吧,可是她现在正受着一种苦刑,他一点也不能分担。她的确是另一种人,能够从自己的身中再变出一个小人来。
  看着她,他想象着将要作他的子或女的样子:头发是黑的,还是黄的;鼻子是尖尖的,还是长长的?无论怎么想,他总觉得他的小孩子一定是可爱的,即使生得不甚俊美,也是可爱的。
  在婚前,有许多朋友警告过他!小孩子是可怕的,因为小人比大人更会化钱。他不大相信。他的自信心叫他敢挺着胸膛去应付一切困难。他的收入很有限,又没有什么财产。他知道困难是难免的,但不是不可克服的。一个人在抗战中,他想,是必须受些苦的。他不能因为增加收入而改行去作别的。教育是神圣的事业。假若他为生活舒服而放弃了教职,便和临阵脱逃的一位士兵一样。同时,结婚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事,一个人必须为国家生小孩,养小孩,教育小孩。这样,结婚才有了意义,有了结果。在困苦中,他应当挺着胸准备作父亲,不该用皱皱眉和叹气去迎接一条新生命。困难是无可否认的,但是唯其有困难,敢与困难搏斗,仿佛才更有意义。
  可是,金钱到手里,就象水放在漏壶里一样,不知不觉的就漏没有了。进一还是穿着那些旧衣服,还是不动烟酒,不虚化一个钱。可是一个月的薪水不够一个月化的了。要糊过一个月来,他须借贷,他问秀华,秀华的每一个钱都有去路,她并没把钱打了水飘儿玩。
  他不肯去借钱,他甚至看借钱是件可耻的事。但是咬住牙硬不去借,又怎么渡过一个月去呢?他不能叫怀孕的妇人少吃几顿饭!
  他向来不肯从别人或别处找来原谅自己的理由。不错,物价是高了,薪水太少,而且自己又组织了家庭。这些都是一算便算得出来的,象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显明。可是,他不肯这么轻易的把罪过推出去。他总认为家庭中的生活方式不大对,才出了毛病。或者仅是自己完全不对,因为若把罪过都推在秀华身上去,自己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呢?秀华有一点钱便给肚中的娃娃预备东西。小鞋,小袜,小毛衣,小围嘴……都做得相当的考究,美观。进一很喜欢这些小物件,可是一打听细毛线和布帛的价钱,他才明白,专就这一项事来说,他的月薪当然不够化一个月的了,由这一点,他又想到生娃娃和生产以后的费用;大概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够接生的化费呢!秀华的身子是一天比一天的重了。他不敢劝她少给娃娃预备东西,也不敢对她说出生娃娃时候的一切费用。她需要安静,快乐;他不能在她身体上的苦痛而外,再使她精神上不痛快。他常常出一头冷汗,而自己用手偷偷的擦去。他相信自己并没作错一件事,可是也不知怎的一切都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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