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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秋雨中的孟达林(2)

时间:2022-09-19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杨志军 点击:


    继续往山上走,风声雨声送来一路泥泞。那条石板路——青色的幽径,在峡谷苍松荫庇的地方舒展着身子。穿越灌木丛,又过神仙洞,再登断头青杄岗;止步,小憩,眺望山景:榛榛莽莽,郁郁苍苍,在那些盗伐者还无法攀登的险要地带,依然是枯藤老树,参天茂密。君子登高必赋,赋什么呢?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沉默。是谁轻轻抹去了激荡在我心头的绿色感喟?是背靠着的这棵低俯头颅的青杄树吗?是屹立在脑海里的那个撒拉族老护林员吗?是的,他矍铄,他挺拔,他硬朗,他刚健,他执著,他顽强,他不屈,他不朽——是韩得明,是青杄树。

    从斧声的节奏、隐现的脚印、闪烁的光点、声音的高低中分辨盗贼的去向和人数,然后带着护林队的人,包抄过去,大吼大叫着撵他们走开。他们当然不会是一些听到吼声就逃跑的人,用石头还击,用利斧威胁,用恶语攻讦,甚至还挖了陷阱想让他一脚踩空掉到悬崖下面去。韩得明风雨不动,只用一句话来对付他们:“你们要砍林,可以,先把我砍死再说。”在他朴素的思想里,有一个牢固的观念,那就是如果容忍孟达林的毁灭,人失去的将不仅仅是森林,而是生命赖以存在的根本,是整个生活的希望,照他的话说就是:“树少一片,人枯一群,林子是我们的命根根。”韩得明是艰难的,他克制了一个农民对承包地的眷恋,屏弃了一个老人对晚年安乐的希求,把时间几乎全部花在巡山守林上,伴随他的只有冷馍、凉水、陋室、草棚、阴风、急雨、蠓虫、野兽,还有被打伤的身体、被抢空的腰囊、被撕烂的衣服,还有常常出现在集镇上的私人通缉令:“韩得明赶集时谁来报信,或是谁把他打倒,到XXX处领奖二十元。”韩得明苦涩地笑着说:“打倒我,没那么容易,我不去赶集你们到哪里去打倒我?”然而,在面积为十七万亩的林区中,网络着许多小道,韩得明和他的护林队员都是一个嘴巴两条腿,有什么法力阻止四面来八方走的盗伐者?眼看着不断有参天大树几百棵几百棵地倒下,他经常要做的便是跪伏在死树上,面朝苍天,流着眼泪,大声呼唤真主的保佑。

    难道森林一定要用眼泪来浇灌?难道资源一定要用鲜血来保卫?是的,至少在孟达应该是这样。好像是昨天,那个秋风萧瑟的日子,莺鸟阵阵啼鸣,草馨缕缕袭人,蓝马鸡朝深林飞去,屙下一粒裹在粪里的树种。如果这粪裹的树种落在土壤里,用不了多久,就会冒出一个嫩嫩的幼芽,那是一棵参天大树的童年。然而,土壤被砍下来的枝丫覆盖了,枝丫上的条条针叶仍然是苍绿的,丝毫没有觉察生命的源泉已经枯竭。韩得明带着人抓住了两个毁林者,痛骂了一顿后,押着他们往山下的林场走去。这时,从浓荫遮蔽的地方窜出一个手持利斧的人来,尖声叫唤着胡乱砍杀。斧光闪耀,在空中划过道道弧线。韩得明的左胳膊当下被砍断了,肩上胸上头上到处都是伤,血流了一地。盗伐者跑了,韩得明倒下了。

    孟达林瑟瑟发抖。认得那些个野蛮的毁林人,它乞求他们收敛一点,哪怕刈戮的利斧只对准祖辈父辈们苍虬老健的躯体,而对稚憨的幼株胚芽多少动一点恻隐之心;认得那个叫韩得明的撒拉族老护林员,它乞求他千万不要撒手而去,尤其是在这个秋风阵阵、寒凉乍到的日子里,尽管它也知道人的死活是由不得自己的。它害怕如果没有了韩得明就会再次出现五六十人甚至上百人的盗伐团伙,就会再次被迫接受人为火灾的考验,就会再次发生以支援建设的名义大规模乱砍滥伐的事情。团伙盗伐、人为火灾以及有组织的乱砍滥伐,对孟达林和整个中国西部的森林来说,都是一些灾难性的词汇,它代表了人类的意志,代表了森林走向灭绝的全过程。

    ……翻过青杄岗,便是凝碧的天池水。秋水是似曾相识的,豪风是似曾相识的,护林房是似曾相识的。然而,四周的森林已是今非昔比了,稀疏着,出人意料地稀疏着;斑秃着,癞子一样斑秃着。好比一个旧爱的姑娘面色憔悴衣服褴褛地来到了你的面前,严峻的现实是:你还爱她吗?她已经多次被人糟蹋过了。我的心在滴血,我的牙齿已经咬得扁平,我的眼睛正在放射愤怒之光。但是我知道,最有能力占据我心脑的情绪还是无奈,我只能长叹一口气,然后上前紧紧地抱住她。

    痛苦的现实必须要用痛苦的心灵来承载:我爱孟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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