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一年初春,距段凯文消失已有两年。所有欠债人也已经使晓鸥卖出了别墅,在儿子高中附近买了一套公寓。老猫一谈到晓鸥在行内走的下坡路就龇牙摇头:女人毕竟干不了这行。
卢晋桐却没有从人间消失,但他以即将离别人世的父亲的垂死情感,渐渐征服了儿子的心。儿子常常北上去探望他,所有长假短假都用来陪伴他。反过来倒是儿子常常对母亲心虚,对她的爱中一多半是讨好。哪怕只是跟父亲在电话上长谈一通,儿子也会跟母亲低眉顺眼,没话找话说。母亲对此的不适掩藏不住,面孔便越发垮塌,口头上托词是太累了。儿子一听反而觉得找到了讨好的机会,磨蹭到母亲身边,不着要点地替母亲推拿。母亲只能让自己愉悦起来,掩饰心里更复杂的伤感。在儿子眼里,她绝不能做个不近情理的女人,跟他随时会永诀的父亲争宠。做梅晓鸥和卢晋桐的儿子有多难,晓鸥很清楚,在母腹内就很难了。他还是三个月的胎儿时就听到刀刃砍在指骨上的钝响,听到母亲被这声钝响惊吓出的疯人的喊叫,感受到母体在受到巨大刺激时险些将他当异物挤压出温暖安全的**……三个月的生命就听不到、没感觉吗?
做卢晋桐和梅晓鸥的儿子是不可能情感健全的。晓鸥多年来的操碎心也是白搭,儿子从孕育到被分娩,一直到他十五岁,基因和环境没一样健全,一切都保障了他情感的异常成长。该幼稚的地方,他是异常的老成,该复杂的时候,他却一片浑然天真。他的心眼多在了一个孩子不该多的地方,而对外部世界他又单纯到无能的地步。十三岁前,他从没问过有关父亲的任何事;十三岁后,他更不问了,他自认为他对父亲的了解远比母亲深得多。有次晓鸥问他,卢晋桐还赌博吗?儿子很不舒服地看了母亲一眼。她又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父亲少一根手指,一根很有用场的手指。儿子悲愤地低声回答父亲早就告诉他了。
只要他忏悔了,犯的罪过就被儿子赦免,只要他将死,儿子可以忽略不计他怎样荒唐地活过。连他对儿子不管不问的十三年都被赦免,忽略不计。因此只要他垂而不死,儿子和父亲就会亲密来往,晓鸥知道父子俩暗中的来往更要密切得多。
她只能怨怪自己,把所有时间奉献给了赌徒们,使儿子对她日渐背离。晓鸥丝毫不觉屈得慌,从祖国内地来的赌客们越来越多,让晓鸥忙于迎来送往,借钱追账,猛一抬头,看到的海面又窄了好些,在她繁忙时,陆地又肿胀了一大块。不过一百年时间妈阁地区被填出两个半的妈阁地区来。多少鱼和海鸟灭绝了或远迁了,填出的陆地上矗立起一幢比一幢高的酒店、赌场容纳上万、上百万的赌客。但无论让多少鱼死绝也无法扩大人们脚下的土地,妈阁半岛上仍是人均十九平方米的方圆。填海的面积在和赌徒人口的增长竞赛,胜负对前者不太乐观。
二零一一年十月,在填海的陆地上,在海洋生命的尸骨上矗立起高耸庞大的“银河娱乐度假城”。人工的海滩代替了有生命的海,以及海里相克相生的万千种生命。潮汐是马达推动的,不再跟随地球心脏的节奏,而像临终关怀医院里被机器起搏的生命假象那样敷衍了事。
据说一个精壮汉子在这伪造沙滩上一闪,跃入伪造的海水。那是天刚亮的时候,假沙滩上还没有戏水的孩子们。老猫的耳目偶然到沙滩上帮一个赌客取他落下的夹克,一晃眼看见了这个汉子的侧影。耳目之所以为耳目,都是凭着过人的辨别能力。早上九点多,晓鸥接到老猫的电话。
“喂,起来了吗?”老猫对她有贼胆无贼心的腔调始终如一。
“没呢……”她送走上学的儿子,刚进入熟睡。
“告诉你个事,肯定让你马上跳起来。”
“那你别告诉我了。”
“好吧,不告诉你了。”
晓鸥翻了个身。老猫一般不会这么早起来。你要他起早,他会说:“干吗?我又不卖鱼!”
“挂了啊?”老猫在她奇痒的好奇心周围搔动。
“快说什么事!”
“你不是叫我别说了吗?等你起来穿上衣服再告诉你。”
老猫的调情都是通过这类话进行的,话颇清素,调调特荤。
“快说啊!”
“你看,我和你老急不到一个地方,急不到一个时间。”他色眯眯地笑了。
晓鸥挂上手机,眼睛却盯着它小小的九九藏书网显示屏。她已经全醒了。手机铃响,小显示屏上亮起老猫的“猫”字。晓鸥等铃响到第四遍才接听。
“把我当谁了,不接电话?”老猫问。
“正穿衣服呢!”晓鸥用他的语言调戏他。
“哎哟……”对方出来一声烂醉的声音。近四十岁的女人身体真裸到他面前,可能会让他醒酒。
“快说什么事,我穿完了。”
“穿完了还有什么事?直接回家。”
“老流氓,你还没完了!”
“老流氓是不错。就跟一个人没流氓过,对吗?”
“烦不烦啊你?”小四十了还让老猫惦记,不易。她也就只有老猫这种人惦记了,连史奇澜都不惦记她了,两年多一点音讯都没有。
“你一直惦记的那个人浮出水面了。”老猫说。
“谁?!”她的直觉已知道是谁了。
“姓段的。人间蒸发有两年多了吧?”
“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