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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五章)

时间:2021-08-2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严歌苓 点击:
妈阁是座城(全文在线阅读) >        第五章

    陈小小的手指抠进掌心,为一个耳光聚集更大能量。本来要把晓鸥当情敌打,把丈夫和他的女债主当狗男女打,那是另一种打法,打出一个受害人的悲壮凄美,现在阵线变了,她要打出丈夫的卫士风范。她的丈夫自从欠债以来一直被这个瘦小的母鸡护在翅翼下。

    巴掌带起一股风,使不大的空间里气流乱了一下。晓鸥以为她先发制人地把史奇澜到澳门这些天的劣迹陈述一遍,小小会感念她,至少会谅解她。看来老史不必背后诉苦,陈小小都会把经过看成另一回事:女债主把老史勾到澳门,瞒着一切亲朋好友,包括死心塌地跟了他二十年的妻子,再把他囚禁到高楼上,就为了一件事:逼债。结论就是老史忍受够了非人的逼迫,从这十五层楼上一跳了之。

    梅晓鸥没有去抚摸挨了一击的左腮,似乎不去碰它就把那个耳光否定了。女人打架是最低级的把戏,要把她梅晓鸥卷进去,跟她陈小小做搭档?休想。晓鸥只是在陈小小又一个巴掌上来时才抓起桌上剪花的剪刀。她张开剪刀锋利的嘴,朝着陈小小。她的动作很小,很低调,跟马戏团女演员的打架风格形成文野之分。

    老史咂了一下嘴巴,对老婆的保护欲感到难为情却也不无得意。

    “陈小小你可以了啊!”老史说。

    晓鸥感觉小小辛辣的目光仍然在自己脸上、身上,寻思怎样躲过剪刀继续抽巴掌。马戏团的人和兽都是在热身之后才进入真正竞技状态,陈小小刚才那一巴掌刚让她热身。

    老史看出晓鸥态度上的优越,从夜来香旁边站起,大腿和屁股上被铁网扎出的洞眼最多,一站起来疼痛复苏了,他真的像刑讯后的志士,踉跄几步,从后面揪住老婆的衣领。

    “我操,你这娘儿们,杂技团待了十年,一辈子都是爬竿儿顶罐儿的!什么习气!”

    他把小小的衣领当缰绳,勒住一匹小牲口似的勒住她。小小现在发现他走路和动作都出现了疑点,顺着他衣领能看见他胸口贴的两块绷带,步子也是残疾的……她掀起老史的衬衫下摆,何止两处挂彩,一眼看去,老史的肚皮上补丁摞补丁……陈小小完全忘掉了梅晓鸥,转而跟老史撕扭起来。老史除了对付各种硬木有力气,对付其他任何东西包括老婆孩子都没力气,加上他此刻形而上形而下都是遍体鳞伤,更扭不过小小,终于被小小解开裤带,褪下裤腿。小小被一团哽咽堵住气管,一动不动地跪在大大小小的绷带前。丈夫的两条腿何止补丁摞补丁,简直就是她东北老家的女人们用破布裱糊的鞋袼褙。

    晓鸥进到母亲曾经的卧室里,关上门,被暴露的残破的老史非常不堪。什么是人渣?把光着下肢的老史用来做注释就精妙至极。晓鸥扫了那一眼,刹那间人渣的符号便注入了她的记忆。从来没见过那么孱弱的腿,还满是补缀,她不知是恶心还是心痛。她突然意识到,她一直是略带恶心地在疼爱老史。也许她很不了解自己,以为把卢晋桐从自己生命中切除了,其实没有,她是用老史来补偿她对卢晋桐的无情,老史无形中在延续卢晋桐。她还突然悟到,自己挣起赌场和赌徒的钱,依赖卢晋桐们史奇澜们段凯文们的灾难发财是在报复,是在以毒攻毒。

    她没有从实向段凯文交代自己的发家史,她不会向任何人交代。她在赌场里陪卢晋桐度过那么多时日,她自己对赌场和赌博的熟识到了仇极反亲的地步。在躲避卢晋桐的几年里,偶然遇到的熟人也都是卢晋桐的赌友。其中有那么一个赌友,就是晓鸥来澳门的桥。那个人认识她很早,早在她跟卢晋桐热恋的时候。那时有钱男人对自己婚姻外热恋的女孩都采取一个时兴做法,把她们送到国外。说起来是要她们进修深造,实际上是让她们和他们的妻儿各归各,同时让举目无亲的寂寞女孩们更依赖他们。美丽和青春就是她们的生计,她们吃自己的美丽和青春,消费自己的美丽和青春,让她们守着美丽和青春再去像正常学生一样求学,像正常人类一样挣生计,那是浪费,那是不公。梅晓鸥就在卢晋桐把她送到美国的第二年认识了那个人。他姓尚,也许姓商,现在她已经没法确定了。他和卢晋桐同坐一张赌台时见到了小鸟依人的梅晓鸥。卢晋桐回国之后,他给晓鸥打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要请她去拉斯维加斯玩。他说他也请了卢晋桐,一切费用都由他买单。对,那是个上海人,细高个,水蛇腰,三十年代天马电影制片公司的影片里走出来的小开。晓鸥和他一块去了拉斯维加斯。卢晋桐呢,今天不到明天一定到,姓尚的承诺晓鸥。她被带到一个顶层套房,叫总统套房,他告诉她时那么漫不经心。套房本身是个楼,楼下客厅、餐厅、起居室,花木形成自己的小热带丛林,中间一汪瓦蓝池水。她缺见识地傻笑起来:套房里有游泳池!上了楼梯,左、右、中各一间阔绰的卧室。中间那个卧室踞泳池之上,姓尚的把晓鸥安排在那里。晓鸥声都不敢吭,被王者的卧室压迫得更卑微了。

    “爱游泳吗?”上海男人问晓鸥。

    “爱。就是没带游泳衣。事先不知道住这样的房啊!”

    “那就不要穿游泳衣。”上海男人漫不经心地说。“水很干净的,没人游,也没人看。”

    晓鸥觉得不对了,他请她裸泳。他请她到这里来,开这样一套天堂般的房间总不会什么都不图。晓鸥的年纪可以做上海男人的女儿。因此她倚小卖小,做了个孩子被惊着了的鬼脸。

    “哟,那不是游泳,那是洗澡!这么漂亮的游泳池不是变成大澡缸了?”

    晓鸥现在想,她的孩子气表演得非常逼真。可能就是嘎头嘎脑的孩子气进一步把上海男人的胃口吊起来了。第一夜他没有动她,一早起来,晓鸥在门口发现了一个淡蓝色的Tiffany礼盒,白缎带,卡片上写着她的名字。叫了两声哈喽,没有人答应,她便拆开缎带。里面是一条不太起眼的项链,蒂凡尼的招牌样式。但这只是个引子,正文在盒子下面。晓鸥的手触上去,好厚的一摞:十万元现钞。上海男人在留言中带有歉意:昨天夜里趁她睡着他出去赌钱了,她是他的运星,他的缪斯,让他赢了一大笔,他只拿出小小一部分送她,请她千万笑纳,并在下面的见面中不准提起。因为他知道她多么憎恨赌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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