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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灵祭(2)

时间:2017-03-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契诃夫 点击:
  
  “这,当然,……是确实的,……”小铺老板嘟哝说,“我那两个字不恰当,可是我那样写不是要责难她,而是打算按宗教的规矩写,……好让您看清楚点,知道是为谁祈祷。平时大家在追荐亡者的名单上就写出各种称呼,例如婴儿姚纳、溺死者彼拉盖雅、战士叶果尔、遇害者巴威尔等等,各式各样。我也想那样办。”
  
  “这不近情理,安德烈!上帝会宽恕你,可是你下次要当心。主要的是不要自作聪明,要照别人的方式想事情。你去鞠十次躬,就走吧。”
  
  “是,”小铺老板说,看到这顿教训总算已经结束而暗暗高兴,脸上就又现出尊严而庄重的表情。“鞠十次躬?很好,我明白。不过现在,神甫,请您允许我求您一件事。……您知道,我毕竟是她的父亲,……而她,不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也毕竟是我的女儿,所以我那个……请您原谅,我打算要求您今天做一次安灵祭。而且,助祭神甫,请您也允许我向您提出这个请求!”
  
  “这才对!”格利果利神甫一面脱法衣,一面说。“我要为此称赞你。这可以同意。……好,你去吧!我们过一忽儿就来。”
  
  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就庄重地从祭坛那儿走开,在教堂中央站住,他那通红的脸上现出悼念亡魂的庄严神情。看守玛特威在他的面前放一张小桌,桌上摆着祭食。过了一忽儿,安灵祭开始了。
  
  教堂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手提香炉的磕碰声和拖着长音的歌唱声。……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身旁站着看守玛特威、接生婆玛卡烈芙娜以及她那独臂的小儿子米特卡。此外什么人也没有了。诵经士用低沉而难听的男低音唱着,虽然唱得很糟,然而歌调和歌词都很悲凉,小铺老板脸上的庄严神情渐渐消失,他浸沉在忧伤的心情中了。他想起他的玛淑特卡③。……他想起她诞生的时候,他还在上坝村地主家里做听差。听差的活儿忙碌,他就没注意到他的闺女是怎样长大的。
  
  她经过一段漫长的时期长成一个优雅的姑娘,小小的脑袋上长着淡黄色的头发,两只眼睛象铜钱那么大,总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可是那段时期他没有留意就过去了。她如同一 切得宠的听差的子女一样,是在安乐的环境中,在地主小姐们身旁养大的。地主家的人闲着没事做,就教她看书,写字,跳舞,他对她的教育问题从不过问。也许他只有偶尔在大门旁或者楼梯口看见她,才想起她是他的女儿,碰到有空,他就教她祈祷,给她讲圣书上的故事。啊,就连那时候他也已经以熟悉教规和圣书闻名了!尽管父亲脸色阴沉,庄重,姑娘却乐于听他讲。她打着呵欠,学着他的样子念祷词,不过另一方面,每逢他结结巴巴地对她讲那些故事,极力要讲得动听的时候,她倒总是全神贯注地听下去。以扫的红豆汤④、所多玛的劫运⑤、小男孩约瑟的灾难⑥,都使她脸色发白,睁大浅蓝色的眼睛。
  
  后来他辞掉听差的活儿,用他积攒下来的钱在村子里开了一家小铺,玛淑特卡却跟地主家的人一起动身到莫斯科去了。……她在去世的三年前到她父亲这儿来过。他几乎认不得她了。她成了个年轻苗条的女人,带着贵妇的风度,装束上流。
  
  她讲话文雅,就跟背书似的。她吸烟,睡到中午才起床。临到安德烈·安德烈伊奇问她做什么工作,她就大胆地照直看着他的眼睛,声明说:“我是演员!”依那个旧日的听差看来,这样的坦率简直是恬不知耻。玛淑特卡开始夸耀她的成就和她的演员生活,可是看见父亲光是涨红脸,摊开了手,就没再讲下去。他们就这样沉默着,谁也不看谁,度过了两个星期,一直到她动身那天为止。临行之前她请求她的父亲跟她一块儿到河边去散步。尽管他觉得大天白日,当着一切正派人的面,同他那个做演员的女儿一起散步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他还是对她的请求让步了。……“你们这个地方可真美!”她一面散步一面赞叹说。“什么样的山沟,什么样的沼泽啊!上帝呀,我的家乡多么好!”
  
  她哭起来。
  
  “这种地方无非是荒地罢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想,茫然看着那些山沟,不懂他的女儿为什么兴奋。“从这个地方是得不到油水的,就跟从公羊身上挤不出奶水一样。”
  
  她哭了又哭,用整个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仿佛已经感到她呼吸的日子所余无几了。……安德烈·安德烈伊奇摇摇头,就跟一匹马被蚊子叮了一 口似的。他要扑灭沉痛的回忆,就开始很快地在胸前画十字。
  
  ……
  
  “主啊,”他喃喃地说,“宽恕你的奴隶和淫妇玛丽雅,宽恕她那些有意和无意的罪过吧。……”那两个不成体统的字眼又从他嘴里吐出来,可是他自己没有发觉。看来,凡是在思想里扎下根的东西,不要说格利果利神甫的教诲,就连钉子也没法把它挖出来!玛卡烈芙娜不住地叹气,小声念叨着,用力吸气,独臂米特卡在想心思。
  
  ……
  
  “……在那没有疾并悲伤、叹息的地方……”诵经士拖着长音唱道,用一只手托住右边的脸颊。
  
  浅蓝色的细烟从手提香炉里袅袅上升,在一道斜射进来的宽阔阳光里浮游,那道阳光穿透了教堂里阴郁而毫无生气的空间。似乎那个去世的女人的灵魂也跟细烟一起在阳光里飞舞。一缕缕细烟好象小孩的鬈发,盘旋飞舞,朝上边一个窗口飘去,仿佛要躲开这个可怜的灵魂的满腔郁闷和哀伤似的。
  
  【注释】
  
  ①指男女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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