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校政的十年,是林风眠一生最辉煌的时光,在西湖边诗意的栖居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段安居乐业、享受天伦的日子。他在玉泉道亲自设计建造了一座二层小楼,室内壁橱、墙壁、天花板,清一色本色木板装饰,学生们形容这是西方小说里才有的建筑,周末他们就欢聚于此与他聊天。二楼是画室,除了最亲近的朋友学生没人可以上来,他常在此通宵创作,取一两幅满意之作,其余废弃一地,第二天早上由佣人扫走。园内遍植梅、桂、梧桐、凌霄,还有林风眠亲手培育的玉米、草莓等作物。今天这座小楼安详坐落于杭州植物园大门旁,吴冠中为老师的故居题写了匾额。
隐退重庆,孕育“风眠体”
1937年8月,日军铁蹄南下,终结了林风眠在杭州建设“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重镇的梦想,也击溃了他安稳美好的生活。他带着妻子女儿准备到上海定居,在南昌路找了一幢二层小楼。没住多久,汪伪政权的高官找上门来邀林风眠出山,林风眠当然不肯当汉奸,决计马上离沪。因不忍妻女和他颠沛流离,他孤身辗转香港、河内、昆明,最后到了重庆。
他托陈布雷在政治部设计委员会谋了个虚职,领着微薄的薪水维持生计,隐居在嘉陵江边军政部的一座仓库里。这仓库是土墙黄泥地,与他西湖边的小洋楼天壤之别,林风眠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近七年,自己买菜、生炉子、烧饭、洗衣、打扫,屋里只有一张木桌,菜刀、砧板、油瓶堂皇列于画纸毛笔之侧。******中央委员刘建群爱好书画,专程来拜访林风眠,见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是白痴,就是得道之人了。您得道了。”林风眠事后对人讲:“在北京和杭州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一点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能体验今天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首先是’人’,彻底’人’化了,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李可染当时也在重庆,经常会带点便饭去看望老师,每次去都看到林风眠在画画,每日画几十张,画完的画堆在身后,直摞到屋顶。苦行僧般的清净生活使林风眠能集中全部精力创作,他融合中西的“风眠体”就在这个江边仓库横空出世。“风眠体”的第一大特色就是方纸布阵。中国传统纸绢画,不是横卷就是立轴,便于富贵人家悬挂厅堂,林风眠大胆地突破传统,转向更利于制作画册供大众观赏的方形构图。不画传统的峰峦山谷宏大景色,而画近景特写。他使用生宣、毛笔、水墨、水彩等中国传统材料,但技法汲取西方画的精微光色,他自嘲是个好“色”之徒,打破“水墨为上”的古训,运用浓重艳丽的色彩描绘仕女、花鸟、秋林、泊船。线条的灵感则来源于汉画砖、唐壁画。鲜艳的色彩,简洁灵动的线条,美好的意象,这就是林风眠画中的赤子之心。
抗战胜利,避居重庆的知识分子纷纷北归。因有行李重量限制,林风眠上飞机前把自己所有行李都扔了,只带上在重庆期间的所有画作。到了杭州,他直奔旧居,眼前景象令人断肠:他的小楼这些年被日军占为兵营,花园成了马厩,他曾震动国内外的巨幅油画《摸索》《人道》《人间》《痛苦》都已被扯碎,用作马匹的挡雨布……
林风眠与他的过去惨烈挥别。他不可能预料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带回的这批新画,有一天也将被他亲手摧毁。
独居上海片刻安宁
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林风眠十分兴奋。他虽然从不参与政治,但对******抱有天然的信任和好感。跟他乘同一条船去法国的蔡和森、蔡畅、向警予后来都成了****早期领导人,在法国期间他还认识了周恩来,两人结成君子之交。林风眠与****高级将领叶剑英的关系更不一般。他俩是梅州同乡,读中学时坐同桌,还一起办了诗友会。林风眠激动地对学生们说:“******来了,叶剑英肯定会支持我,说不定这个学校就能按我们的理想办!”
现实很快证实了林风眠的天真。杭州艺专二十几年来都沿袭林风眠因材施教、解放个性的教育方针,但******接管后将学校改为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原有教学体系一概****,把“线描形式,宣传画题材”当作唯一信条,甚至挂出石膏像让林风眠当场写生作为“考试”。
“与其受批判,不如早辞职”。林风眠携眷回到上海南昌路的小楼居住,他没有任何职务,只靠卖画为生,生活虽苦,倒也自由清净。上海的外国人越来越少,林风眠的法国夫人住不惯,加上物质压力大,1955年,夫人和女儿、女婿离开上海去巴西投奔亲戚。林风眠又成了孤家寡人。他把一楼退掉,只租二楼,一百六十块的房租只需付八十,压力减轻不少。早年留学和重庆隐居生涯,使他锻炼出娴熟的烧菜手艺,养活自己不成问题。他最擅长的是客家传统菜梅干菜烧肉,常常一煮一大锅,配稀饭连吃好几天。电影明星王丹凤和丈夫柳和清住在附近,柳和清常来林家作客,林风眠请他吃梅干菜烧肉,特别透露,秘诀在于他的独家酱汁:酱油加上白糖、生姜,煮沸后冷却。后来,柳和清在香港和北京开了着名的素菜馆功德林,用的酱汁就是林风眠传授的配方。有的时候,林风眠还会煮咖啡给来访的客人喝,他习惯在咖啡中加上少许白兰地,美酒加咖啡颇有异国风情。他吃西瓜的时候会在西瓜中挖一个洞,然后也往里面倒入少许白兰地,这样吃起来就会格外爽快。
孤雁离群逝香江
闲适的生活并没能持续几年。1966年,傅雷自杀给了林风眠致命一击。傅雷与林风眠是二十多年的挚交。林风眠当校长时,杭州艺专学生人手一本傅雷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他说那是年轻人必读的圣经。傅聪在英国结婚时,傅雷特意买了林风眠的画给儿子寄去作礼物。傅雷为人单纯正直,爱发时事议论,他劝林风眠不要太超脱,而林风眠凭着他的敏锐和早年的教训,也总劝傅雷不要事事参与。尤其是大鸣大放期间,他劝傅雷“适可而止”,傅雷不听,结果被划为右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