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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香(13)

时间:2023-02-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燕霄飞 点击:
  有时看的人实在太多了,俺嫂不好撵,只能抱了石蛋说,娃刚睡着,别吵。俺瞅着俺侄子的小脸蛋说,真亲。人们嘻嘻哈哈说,看,跟二小一个模子扣下的。侉侉女人说,又一个瓜娃子。臭臭娘说,二不愣,(又鸟)(又鸟)听话不?俺说,听你娘话。 
  石蛋听话,快一岁了一个字不说,光想吃奶,像俺。石蛋光光的大脑壳,小眼睛瘪鼻梁,像俺。石蛋不像哥。 
  那天俺在河边捡了只瞎狗,它莽撞地用鼻子瞧路。俺把它抱怀里,这世上总有些没娘的可怜孩子。俺搂着它回家。俺说,瞎狗!哥一旁“呼呼”地磨刀。刀尖利地叫,在夏日血红的日阳下,它真像那刺目的光。俺说,瞎狗! 
  “瞎狗”短时期内成了俺梦中呼唤的字眼。 
  俺惊异于正晌午的光,它暖烘烘地照俺,又像一位智者审视的眼,锋利、尖刻、无情地刺伤俺。 
  俺在走进家门的瞬间就嗅到了死亡的影子。你看,这再次证明,人的视觉事实上常被高估。俺嗅到死,然后才看到血,院子里开满艳丽的夺人心魄的红花。俺踏着这些眩晕的花三步并两步跑进屋,俺嫂抱着石蛋做饭。 
  俺问:“俺哥呢?” 
  另一个声音在问,该杀的刽子手呢? 
  俺又问:“俺哥呢?俺哥呢?” 
  俺身后一声咳嗽,哥粗壮的身躯立在门框里,堵住了夏日智者的光芒。俺一声不吭盯着哥,哥手里拎着滴血的刀。 
  哥说:“瞎狗。”哥用滴血的刀一样的眼盯俺。 
  俺撞开哥冲出家门,俺看到山墙上绷着一张血迹斑驳的狗皮。狗皮像一面招摇的旗子,一阵风刮来它啪啪地拍着巴掌,它说,痛快!让灵魂裸露真是件痛快事。俺盯着脱离(禁止)说胡话的狗皮,俺清晰地感到刀尖在(禁止)与灵魂间舞蹈的战栗。 
  俺哥在俺身后说:“一只瞎狗要它做甚!” 
  俺不知道做甚,俺只知俺被哥第二次刺中。 
  俺哥说:“人都吃不饱。” 
  俺扭头再次看那淌血的刀,的确,有一些声音在上面吟唱。 
  你不能不相信乞丐诗人的话,他不只一次提到一种叫“信息素”的东西。俺曾问诗人,甚叫信息素,能不能吃。诗人嘲笑俺超强的肚皮。他说,有些东西并不是用来吃的。 
  当一只久经沙场的耗子被一块令其垂涎三尺的肉考验时,它在思索。这块伪装很好的肉未能完成使命,耗子最终放弃了诱惑,是什么让它如此热爱生命并自愿舍弃时不再来的美色呢?答案就是那个“信息素”。 
  在肉的外面,在道具一样的场景中,它感到了信息素。注意,并不是看到啊。有过一次刺伤的神经使他敏锐,那个捕鼠夹上布满死亡和血腥的信息。它听到了鼠夹上的悲鸣,那是同类的灵魂储存于铁的介质上,并发出善意的提醒。于是它没有迷失于铁的陷阱。 
  俺从握在哥手里的尖刃上,聆听到亡者的歌唱。老实说,是俺那时还未谋面的诗人救了俺,俺像他讲的那只耗子一样,夹起尾巴溜了。 
  第一回合,俺输了。俺在“瞎狗”的皮下苟且偷生。 
  俺不准备偷袭,但俺明显处于劣势。俺在河滩卵石上磨着残剪,但残剪并未折射出灼人的光。 
  俺嫂将俺送到侉侉妇人家。那个曾经的光棍有种不完的山地。俺嫂说,二小,爹走了,以后哥和嫂再走了,你没个活路,赶紧学个受苦本事。俺在光棍家莜麦地里锄草。侉侉女人说,可得说好,光管吃不给一分钱。俺嫂说,不用管饭。光棍不说话,只担心俺不分麦与草。小窥俺,俺毕竟是窑头村的二不愣,俺一出手就博得光棍一声喝彩。俺锄得比谁都干净,又不伤苗。光棍高兴地说,这块地就归你锄吧。 
  日薄西山,俺让光棍大吃一惊。他说,二不愣,你咋没动弹,光锄了一拃长的地。俺说,不是你说,就让俺锄这块地,这一拃长地俺刨了几十遍,保证一根 
  毛也不长。 
  光棍七窍生烟,俺窃笑。其实嫂多虑,俺不稼不穑,却满腹肥肠。如今是很成功的乞讨人士。 
  俺嚼着光棍的馍告别无奈的光棍,地平线上夕阳挤出最后一丝惨淡的笑。俺进了院感到死一样的寂静。没有炊烟,没有风匣子热烈的鼓掌。俺进屋大吃一惊。 
  俺嫂五花大绑躺地上,像条甩在岸上的鱼,光挣扎使不上劲,张大嘴喘不上来气,嫂嘴里塞满石蛋的屎布。石蛋的脸憋得紫涨,俺哥的手掐在他嫩芽似的脖子上,卡在他生命形式最脆弱的一环。石蛋的哭啼被他爹的大手截成两段。一段化作泡沫拖在嘴角,一段像个孽胎被扼杀在肚里。 
  俺情急之下抽出残剪,但俺不能将它插在哥身上,于是俺拎起哥喝了半瓶的酒,“咣”一声哥的脑壳砸碎了酒瓶。哥一歪倒炕沿上,脑壳哗哗地盛开一朵花。 
  狗日的哥,你杀了俺媳妇,你杀了俺瞎狗,你又杀俺石蛋。 
  “俺杀了你,俺杀了你……”俺拳打脚踢将往事一件件砸哥身上。直到嫂挣扎着爬过来用头磕地,俺才停下来,俺解开嫂,嫂直扑炕上,石蛋命大,石蛋泪汪汪地哭不出声,俺嫂抱着石蛋也哭不出声。俺哥却“嗷”一声号哭起来。 
  这有点出俺意料,第一个哭的竟然是哥。这个拎过刀的人。俺哥嚎道:“二小,你杀了哥吧,杀了哥吧,哥生不如死啊。” 
  俺怔怔地看着这个轻言生死的人,俺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事弄糊涂了,俺理不清石蛋与俺与俺哥之间的瓜葛,俺不明白不愿活的人却愿意了结别人性命。俺茫然听着院里风响,俺在那一刻听到爹从坟墓里坐起身说:好二小,你又救了老石家。 
  过去好几天,俺问哥为甚要杀石蛋?哥抽着烟苍老地像俺爹,他瞅着石蛋说:“小狗日的,二小,终究是你赢了。” 
  俺说:“咱打个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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